東宮錦字錄

第三十三章 問答

皇帝深深一笑:“此番來的是長樂的兒子,也算是你的弟弟。”

明燎本也知道此事,聞皇帝之語,他眼底的凌厲更加明顯:“長樂長公主前次歸朝,與祖母約定,會尋個機會讓祖母見見她的兒子。如今,他倒是給大雍帶來了一個驚喜。”

長樂長公主?她與姜云的母親感情甚篤,可惜姜云與她素未謀面。

皇帝與太子殺意森森,而姜云若有所思。原來皇帝口中的年輕人,指的竟是他的外甥,太子的表弟。

如今再看,這一聲“年輕”,也仿佛不乏譏意,明燎那一句“驚喜”,更顯得頗為危險。大雍最尊貴的兩個人,從未將一個年輕人的算計納入眼底。

西戎使團尚未進京,皇帝和太子卻已將一切納入眼底。凡事皆在兩人掌握之中,姜云難免生出一個念頭,或許這樣的局面,才是他們所期待的。

新春轉暖,姜云卻只覺寒氣縈身。她的手心已經泛起薄汗,直到此刻,她才徹底明白,何謂皇帝,何謂太子。

皇帝忽然看向姜云:“太子妃以為,護國寺之事如何查之?”

是試探,還是威脅?而今她與皇帝不過幾步之遙,在他的注視之下,姜云的每一絲反應都無所遁形。

她沒有分心探究視下之景,更是有意避開了皇帝面前的軍機圖。但站在這里,階下的一切自然分明。她第一次意識到,原來站到頂峰,當真能夠目及天下。

“交付大理寺,先查刑求百姓一案。”

皇帝心思難測,倘若其他宮眷在此,最好的選擇當是推脫。姜云本可以只盡一個沖喜太子妃的本分,回避這個顯然意味著危機的問題。

然而她與此事牽連太深,太子的婚事又有著十足復雜的內情,以姜云的處境而論,倘若她選擇裝傻,反而更可能導致惡果。

她暫且辨不清皇帝的想法,于是拋磚引玉,等他繼續提問。

皇帝的反應也如她所料:“先?”

姜云垂首以答:“不必將實情相告,以欺凌百姓而查之。此舉重在警醒、威懾心懷不軌之輩,京師重地,絕不容宵小妄為。”

皇帝又問:“此事之因由如何解釋?”

姜云道:“傷者不堪惡人欺侮,逃往護國寺求助。”

言下之意,竟是要將她與太子、襄王、賀周幾人全部隱去,只當是一場意外暴露的惡行。

明燎安靜旁聽,目光卻忽而轉向姜云,在天子面前,他竟還敢分神觀察別人。

皇帝淡淡掃了他一眼,意味不明,之后便再度將注意放到姜云身上:“如此之巧,可會有人相信?”

姜云答得沉穩:“不知內情之人會查,做賊心虛之人會避,不聞不問之人,多半是事不關己,無所畏懼,而除此之外,便意味著他們知道是何人所為。”

她說得坦坦蕩蕩,卻不提如何調查。至此,就不是他們和大理寺能插手的了。

皇帝未置可否,說回先前之事:“你應當不曾見過長樂?”

姜云恭恭敬敬地應了一聲。她又發現了皇帝和太子的一處相同。

“你的母親與長樂交情極深,太子接見西戎使團,你也隨著一道去吧。”

皇帝的聲音里隱隱透著一絲笑意,姜云和明燎齊聲應命。

這一關,算是暫且過去了。

兩件事似乎都有定論,他們也該告退。明燎卻忽然進言:“臣以為護國寺之事,宜交付大理寺少卿裴濟來查。”

姜云克制住轉身的沖動,有意不去看他。此之一諫,有些離奇。

皇帝似乎并不意外:“為何?”

明燎道:“裴濟為官清正,斷案有方,且行事嚴謹,從無疏漏。此外,他是武官出身,功力不凡。”

不易利誘,也不易滅口。

皇帝略一頷首:“言之有理。”卻不說是否采納。

而明燎點到為止,攜姜云告退。

一路無言,直到返回東宮,姜云才問道:“殿下為何推舉裴濟?”

明燎所說的理由不可謂不合理。裴濟本為行伍之人,后得皇帝看重,外放于州縣,屢居要職。如今年不滿四十,便曾先后提調四州之事,功績斐然,稱得上是年輕有為。

但他并不是個合適的人選,他是徐太傅的學生。

東宮沒有理由冒這個險,徐家當然也不會插手其間,但縱使他們行得正,站得直,也經不起皇帝的疑心。

知道此事的人不過寥寥,而大理寺中能人繁多,未必不如裴濟出色。倘若皇帝信任裴濟,即使明燎不提,他也會以事委之。

何必沾染這個大麻煩,憑白惹人懷疑?

明燎落座案前,示意姜云隨意即可:“你可知陛下為何命你我主持西戎使團之事?”

姜云稍加思索,答道:“如殿下所說,是因為賀將軍。我們和西戎來使皆有淵源,與他相交合情合理,而您與賀將軍是表親,請賀將軍隨行,也不會引人懷疑。”

皇帝之意是為兵懾,但沒有平白無故遣戰績彪炳的大將接見他國使團的道理。此舉容易打草驚蛇,也有失上邦風度。

若由明燎主導,則一切順理成章。賀周與西戎王子都是他的兄弟,彼此之間交結一番又有何妨?

明燎輕笑:“太子妃慣會避重就輕。”

知道躲不過,姜云索性坦言:“因為姜云方才所言,也能算合陛下心意。”

她大方地在坐在明燎對面,輕聲問道:“既然如此,豈非更不該得寸進尺?”

明燎隨意地提筆臨帖,也不看她:“你心思太重,看似大膽實則謹慎,從不做無把握之事。姜云,你不過十七歲而已,為何有如此沉重的危機感?”

姜云再次被他看破,然而這一回,她卻已經見怪不怪了。明燎并非第一個這樣說的人,姜云早已習慣。她一雙長睫動了動,緩緩回答:“一言難盡。”

她并非不想說,只是十七年太長,她不知從何說起。

明燎擱筆牽唇,似笑非笑:“你所言只是其一。其二,徐太傅寄以厚望之人,皆是可造之材。”

姜云目光一頓,她還低估了皇帝和太子的心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