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錦字錄

第五十一章 悲聲

事分輕重緩急,也有先后之期,任這一晚變故再多,上邦大雍,依舊不能怠慢遠客。

鮮有哪個女人能有幸承擔家國重任,這是帝王的信任,更是未曾言明的考驗。換了一般人,應該早有分身乏術之感,姜云卻仍然能將圍攏在側的繁雜事務分撥清晰。

連日來的大事沒有一件與她無關,姜云需要向皇帝和太子證明,她這個招致許多麻煩的太子妃,也同樣于家有益,于國有利。

拂曉的天光喚醒宮城,一整夜的心驚與動蕩,在一響晨鐘之后消失得干干凈凈。無論是否知情,是否有懼,這方寸皇城中的所有人,都在這一刻恢復昨日樣貌。

鐘磬的余音里,萬籟俱寂,萬象更新。這是千百年不變的屬于皇宮的秩序。

姜云斂下心回到寢殿,起了新妝,換上一身便服,趕赴太后宮中。

她和金顏有約。

宮里出了亂子,需要重新整肅規矩,不方便再留外人。昨日事起之時,姜云已想好了對策,招待使團本就是她的任務,她也恰好有一個不失禮的借口。

向太后請過安,兩位佳人攜手告退,姜云熱情地邀金顏同乘。

這一程的目的,仍然是謝閑樓。不得不說,西戎人來得實在是巧,正趕上謝閑樓一年中最熱鬧的一日。

這也是京城里不容錯過的盛事,八方士子浩蕩而來,共同寫就大雍文脈。

“這就是謝閑樓的唱賣會?”金顏油然贊了一聲,“文壇盛會,果然不凡。”

唱賣二字,似乎不該與謝閑樓扯上關系,然而無論何事,一旦冠上徐太傅之名,都會變得別開生面。

這是一場只為讀書人準備的唱賣。

這世間的偏見太多,總有人以商者為賤,對迫于生計販賣書畫,以此來補貼家用的讀書人橫加指摘,稱他們為自甘淪落。

然而出身貧苦的人何其之多,誰說他們不配圣人門庭?徐太傅視之為大弊,不拘俗流開此唱賣,為寒門士子撐腰正名。

自謝閑樓賣出的詩畫不計其數,其中不乏注定將成為傳世佳作的名篇。有許多士子在這里入了貴人的眼,為自己謀得一份好前程。

幾十年過去,這場唱賣所惠及的,早已不止清苦人家。不拘身世、來歷、年齡,只消有才華者,皆不吝在此一展所長。

姜云順著金顏的目光環視一圈,廊上無人,但身側雅間里卻有不少熟面孔。兩人所處的位置恰好能看清正堂,而堂下人聲鼎沸,所言皆是家國。

她笑著感慨道:“我也有許多年不曾見過這樣的盛事了。”

招賢,納士。

這才是謝閑樓唱賣會的不凡之處。有徐太傅親自作保,各路達官貴人,無論有幾分興趣,都會抽身來看一眼。甚至當今天子也曾微服來過,若有誰在他面前一鳴驚人,幾乎等同于中了狀元。

今日朝中休沐,來到這里的,有太子、襄王,有三皇子明昭,有遠道而來的西戎王子須蘭黎渥,有御史大夫南錚,還有陵陽侯姜勵。

姜云和金顏正要轉進一間茶室,有一人與她們擦肩而過。

“見過太子妃。”

姜云回身一看,臉上浮現訝然:“裴大人?”

裴濟又與金顏見禮,三人寒暄幾句,姜云笑著和他告別。

滿朝皆知,大理寺少卿裴濟生性穩重,從未有松懈之時。如今有大案未破,他會出現在這里,顯得頗為不尋常。

姜云眸中有一道一閃而過的了然,他和她的來意,應當是一致的。

二人姍姍來遲,屋中已有四人在座。她們陪太后用過早膳才離宮,自然會比這幾位不用上朝的殿下來得晚。

三皇子明昭一身少年心性,正向須蘭黎渥打聽異域風光。看見兩人過來,他眼前一亮:“長嫂的茶真好。”

姜云失笑:“謝閑樓的茶經年不變,我還怕殿下早就膩了。”

明燎悠悠嘆了一聲:“太子妃仔細瞧瞧?”

姜云目光一掃,這才發現異樣。一室茶香如常,但看啟封過的罐子,卻不該是這個味道。

“他聽聞有你制的茶,就非要嘗一嘗。又怕你惱了他,急匆匆灌個滿腹,命人換了這一壺。”

不止明燎存心調侃,明瀾也故意笑他:“欲蓋彌彰。”

明昭被兩位兄長一激,撇過眼不看他們。但他也是個知禮的人,姜云既已來了,他便起身致歉。

“盼長嫂恕明昭冒昧。”

姜云笑道:“殿下說的哪里話。”

金顏忍不住出聲:“太子妃姐姐的茶的確是好。”

姜云搖頭輕嘆:“要開始了。”

金聲振徹,堂下學子齊齊靜聲。明燎把玩著手中茶盞,聽明昭尋姜云攀談。

這屋中的話音遲遲未斷,好似無意于今日唱賣之物。然而所有人都分了心思在唱生身上,沒有錯過一件字畫。

若說前來之人皆懷抱負,卻也未必。但那些才名遠播的學子,將詩作文章送來,自然不會是為了錢。

他們只期能借此機會一展胸襟,便如眼下這一位。

為表公正,謝閑樓只在唱賣當日,收攬諸學子的字畫文章,代為示閱。展卷之前,他們也不知其中所述。

臺上唱生字字清朗,然而頌至這一篇,他的聲音卻越來越沉重。

姜云聽了片刻,緩緩說道:“齊探花這一篇,是新作。”

此人名為齊知泉,是成名已久的奇才。三年前在御前點了探花,卻逢老母身故,悲怮之下丁憂回鄉,銷聲匿跡。世人感他至孝,卻也遺憾一代才子就此沉寂。

時隔三年,他回到京城,只帶來一陣悲聲。

他痛心于名將賀周的經歷,在謝閑樓,在一年一度士林盛事中,當著滿堂學子的面,巧借古事,為賀將軍鳴冤訴苦。

打斷旁人的唱頌是為失禮,但此刻群情激憤,議論紛紛,哪還有人能顧及禮儀規矩。

他們豈會聽不出這字里行間的悲與怒?

齊知泉忽然起身,緩緩走到大堂正中。瘦削的身子仿有無窮悲憤,逼得所有人齊齊看向他。

姜云聽到兩側響起急急的腳步聲,二樓雅間已有客人按捺不住。

她也聽到齊知泉的哀聲長嘆。

“朝廷,不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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