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錦字錄

第六十三章 帝心

姜云撇開眼,不著痕跡地嘆了一聲。

世有黑白,但朝堂上的對錯之分,往往與黑白是非沒有關系。賀周身上的爭議終于平息,他不能轉身便陷入另一個泥潭里。

七年前的真相一旦揭開,對賀周的影響絕不亞于謀逆大案。

殊不見桃李滿天下的謝老丞相,也經受了好一番蒼生共伐。

“殿下,姜云有一事不明。”沉靜莊重的太子妃輕聲問道,“七年……過了足足七年,賀家才因謀逆而獲罪。這七年里,舞弊案當真沒有線索?”

明燎唇邊的冷色越來越深:“不必拐彎抹角,孤知道你要說什么。”他此言并非指責,面對姜云的疑問,太子殿下也不吝嗇,“若只為瑾之,有更好的辦法。”

姜云再度嘆道:“果然。”

容賀家逍遙七年之久,與手足之情無關。明燎若只為維護賀周,不需要拖延整整七年。他能從謀逆大案中保全賀周,自然也有辦法助他離開洪流。

這是個好消息,也是個壞消息。

陵陽侯府和舞弊案的關聯,他們也只是猜測而已。皇帝和太子尚且無法查實的罪,襄王不見得能找出內情。

但長達七年的追查猶無所獲,襄王為何能搶在他們之前?

姜云邊思索邊說:“襄王府,我們,甚至臨鷹衛,此時應當都在調查謝遲筠……這件事,陛下也會知情。”

明燎忽然看向她。

“就算襄王得知真相,可如今大戰在即,他不可能故意散播,動搖人心。”姜云正色回視,目光愈發沉重,“賀將軍不可能無故誤會殿下,您急于送他離開,想必另有原因。”

明燎輕笑:“不愧是太子妃。”

姜云每每猜中明燎的心,他都坦然承認。太子殿下不屑隱藏,但也沒有回答之意。

但姜云選擇刨根問底,卻也并非是出于好奇。

她只好繼續說:“舞弊案的真相,您與陛下心知肚明,既然陛下能容賀將軍,就算襄王得知內情,也只能三緘其口,把這件事藏在心里。”

“的確,他不會違逆圣意。”隨著姜云話音落定,明燎的笑意漸漸清晰,“太子妃可是覺得,孤今日之決定,有些多此一舉?”

姜云搖頭道:“戰火將興,殿下未雨綢繆,姜云敬佩。”

明燎神色盡斂,再次發問:“所以,你想說什么?”

姜云知道這是明燎的告誡,他已在發怒邊緣。

但她不能坐視明燎以身犯險。

姜云正容答道:“我雖不知內情,但有一點可以看清。賀將軍身上,還有更大的危機。您怕追查之下牽連到他,才會逼他立刻離京。”

“姜云。”明燎揚唇看向自己的妻子,眼底平靜無波,“你想勸孤放棄?”

姜云輕輕搖頭,仍然無懼:“殿下誤會了。”

東宮衛率自有規矩,馬車行得十足平穩,但姜云心底如同擂鼓。沉重,激昂,勢比雷霆。當明燎不再收斂太子威儀,天下人都應稱臣俯首。

但姜云要說的話,仍然非說不可。

“幾日之前,殿下問了一個問題。”她神色稍緩,溫聲如訴,“您在想,徐家能否提前察覺齊知泉的舉動,再趁此機會回到朝中。”

見明燎未露排斥,姜云才繼續說:“風波肆虐之日,徐家返京之時,此舉可謂順理成章,而且占盡優勢……然而真相尚未明晰,您和陛下已經生疑。”

她的身影愈發筆直,好似青松古樹:“姜云并非為外祖開脫,只是您當日之懷疑,與眼下情形又有何異?”

明燎不答反問:“你怕陛下以為,孤急于遣瑾之離京,有居功脅迫之意?”

姜云垂目回答:“臨陣換將為大忌,一旦賀將軍離開京城,就算京中再度生變,也要待戰事平息才能處置。到了那時……賀將軍再建功勛,許多事,也必須從長計議。”

賀周不可能落得一個鳥盡弓藏的結局,他既已活到今天,皇帝就不會再追究舊事。

他在謝閑樓當眾沉膝,將大雍的讀書人帶到最重風骨的時代。屢建奇勛,忠勇表率,賀周已是天下楷模。

他不能“含冤而死”。

戰場對旁人意味著機遇和生死,但對賀周而言,那是他的棲身之地。

回到北疆,賀周將軍戰無不勝。無論面對敵人,還是天子。

但帝王的怒火不會輕易平息,總需要有人為此付出代價。

明燎聽她陳情勸諫,忽然笑出了聲:“你還是不了解陛下。”

姜云聞聲正色,洗耳恭聽。

明燎似詢問,也似教導:“可想過為何起疑的是孤而非陛下?”

姜云皺眉問道:“陛下沒有生疑?”

這一言所指已非賀周,而是徐太傅,姜云不說亂了方寸,但也難免露出幾分訝然。

“怎么會。”明燎輕笑一聲,神色坦然,仿佛在言辭之中設置陷阱的人并不是他,“陛下乃大雍天子,何必計較些許小事。”

小事?

姜云仿佛有所領悟,但尚且不夠清晰。

“爭權奪利而已……太子妃莫要忘了,沒有人有資格做陛下的對手。”明燎出聲指點,恢復了平素的淡然,“徐太傅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他即使趁機謀利,只要于朝廷有用,陛下何必介意?”

見身邊的女人仍顯猶疑,明燎反而舒了心:“人非圣賢,孰能無過。即使是徐太傅,也免不得懷有私心。若他當真知情,或許還是一件好事。”

姜云若有所思地說道:“威逼不如利誘,有所求之人更易驅使。”

“想明白了?”明燎不再步步緊逼,反而竟有些安撫之意:“只要不曾觸及底線,陛下不會計較旁人的小心思。至于瑾之……他從不令人為難,太子妃不必擔心。”

姜云緩緩嘆道:“殿下不愿說,我便不問了。您心中有數,倒又是我多此一舉。”

她略有自嘲,但轉而就化為溫聲:“我知賀將軍忠肝義膽,但您……為何如此篤定?”

姜云稍稍貼近幾分,在明燎身邊低聲問道:“圣心難測,您能把握至此……究竟試探了多少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