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錦字錄

第二十五章 清醒

明燎下頜輕揚,垂眸睨她一眼,唇邊有一道似譏似笑的細淺橫紋。

“借陛下之手試探瑾之,太子妃好膽量。”

只憑一句隱晦的暗示,他竟直接猜出姜云的打算,并毫不客氣地出聲點破。

而且,聽不出滿意與否。

姜云輕嘆:“不愧是太子殿下。”

明燎沒有回答,她也不知從何說起。

七年風波至今未靜,成越一事,對明燎而言,無疑是眼底之芒刺,刻骨附心,無法忘懷。

一場刺殺疑云密布,必有許多難言之隱。

時至今日,親歷者之一的太子殿下依舊不愿坦言相告,即使他知道,姜云分明親眼目睹了那一場生死危機。

但他便任她苦苦追尋,始終不肯坦誠過往。

縱然如此,也總有一事能夠確定。

堂堂太子之尊,險些為一個相識不久的讀書人丟掉性命。

毫無疑問,成越背叛了天子,但他又何嘗不曾辜負明燎。

他用性命平息了皇帝的怒火,也報答了明燎的舍身。

此后七年滄桑,風云變幻,明燎終究未能釋懷。

藏鹿園中寶劍未朽,兩大世族已然傾塌。明燎的怒火深刻又復雜,然而真正的當局之人一死一生,卻都不容他人置喙。

犧牲的義士,威嚴的帝王……為君、為臣、為人子,所有人都不得不接受此般命運,不得不在熱血已冷之時,空嘆一聲“造化弄人,天意如此”。

成越已死,而生者仍懷其志,可若過去之事再次上演……

姜云在寂靜里屏氣沉心,不愿打擾難得激揚的太子殿下。縱然如此,以明燎的武藝,又怎么會看不出她的故作矜持。

即使她已將氣息壓制得微不能聞,到底也不可能瞞過近在咫尺的太子。

明燎淡然問道:“你是在懷疑瑾之,還是在擔心什么?”

姜云下意識仰著頭,似乎想從明燎眼底讀出什么。然而那一雙深眸之中,卻只能勉強窺見一絲冷硬如刀的殺意和野心。

除此之外,只有一片無言深沉,熄滅沸騰烈火,平復駭浪驚濤,將她的滿腔酸澀逼回心底。

他不需要同情,也絕不會示弱。

但姜云的韌氣之下盡是柔情,江南春水化生絕色,他是她心底最特別的人。

她豈能視若無睹。

沉默中,姜云緩緩逃離明燎的懷抱。

她仔仔細細地整理心情,只需一杯清茶,就能做回處變不驚的女諸葛。

“姜云并無擔憂。”

她摩挲著杯沿,平靜卻也慎重:“如您所料,在陛下面前,我隱瞞了和成越的關系,只說您救過我。”

姜云坦然與他對視,并不掩飾欺君大罪:“今時不同往日,陛下只是試探而已。無論他知道多少,都不會再行追究。”

“當年,真相尚未明晰,陛下的驚疑和憤怒情有可原……”

她停頓一瞬,而后直言不諱:“以如今之朝局,陛下不會懷疑您。就算他有心計較成越的隱瞞,至多不過尋個借口訓斥一番,做兒女的,讓他出一口氣也就罷了。”

明燎輕笑:“太子妃不妨直說,你我于陛下暫且有用,他不會為已死之人輕易翻臉。”

停了幾息,他又漫不經心地接上一句:“既然滿足了陛下的好奇,他就不會再提此事。”

姜云搖頭輕嘆:“殿下膽魄非凡。”

如今,她也理解了明燎的放肆。

他與皇帝早已接近兵戎相見,而成越以性命堪堪挽回,阻止了一場驚天禍事。

此后七年,君臣父子之間的信任,在風云與血火之中淬煉重生,至于天家人那脆弱而微茫的私情,卻終究與往事一同消散。

明燎終究成為今日太子。

姜云好似在調侃他,眼角卻泛起一道蔫耷耷的紅痕。

那一絲粉潤的紅隱隱約約,甚至有幾分難抑的水色,盛著點點燭影,似明似滅,暈出一番散碎浮光。

千般柔情蜜意,皆不及此時風光。

人人皆道太子妃生得極美,然而這一身傾國絕色,竟在褪去深情之時最為動人。

姜云回京以來,沒有哪個瞬間能比此時更加清醒。

明燎性情冷淡,對她卻也不失溫厚,太子妃該有的顏面,姜云手中一分不少。

然而他眼中的太子妃,只是一個享有太子正妃之名分的尋常女人。

無論嫁入東宮的是誰,太子待她皆能如一。

作為姜云,她從未得到明燎的信任。

親近儲君自然不易,但姜云也不是輕言放棄的人。

她是他的妻,也是他的臣,她對他忠貞不二,始終堅信日久見人心。

從昔日之孤立無援、渾身是刺,到如今的仁善忠義,堅韌不屈,明燎對她的影響不比徐太傅小。

他一人一劍走入那凄苦無依的十年,以一身風骨讓她相信,仗義任俠、舍生忘死,原來竟都是真的。

他是她見過的第一位俠義之士。

雪盡春歸,云開月明,匆匆兩面,改變了她的一生。

一朝重逢,姜云堅信,他仍是當年的他,即使滿腔苦痛慘烈瀝血,明燎仍然仁義如初。

只是今日,姜云終于明白,太子不肯交付信任的真實原因。

他的過往太為冰冷,即使堅定如斯,明燎也不愿重蹈覆轍。

太子的信任傷人傷己,成越放不下,他也放不下。

自此之后,再無人能走近明燎。

然而他也不難親近。

太子的信任、寬容、恩義,在賀周身上實在鮮明。

他們只是相逢太晚。

姜云忽然抬起眼,平淡也溫和地問道:“殿下仍在維護您的弟弟。您是不愿相信姜云所說,還是僅僅不想懷疑賀將軍?”

明燎低嗤一聲:“陛下如何得知七年前之事,于你,于孤,皆是不該多言的話題,不必深究。太子妃……”

姜云心緒未平,忍不住笑出了聲,她難得不顧禮數地截斷旁人的話:“殿下!”

一言既出,她卻也回過神,兩人所言之事不能張揚,好在姜云不忘身份。

慢慢飲了一杯茶,她也不似以往,不再裝模作樣地告罪:“殿下,無論此事與賀將軍是否有關,您都不能視而不見。”

姜云的右手藏在桌下,被廣袖牢牢遮蔽。指尖刺入皮肉的痛,迫使她在明燎面前保持清醒。

“我想,您絕不愿見到第二個成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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