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子廷中落

第51章 透涼

秀琴見桂音面色有絲猶豫,不耐煩地將膏子塞進她的手里,一面搶過簪子,頭也不回地跑進房里。

桂音攥緊那硬梆梆的膏子,她的粉繡鞋被融化的雪水浸成深紅,腳底刺冷冷的,只能慢慢地往回挪步,夜太靜了,白日里不察的細微響聲,此時仿佛擴大了數十倍數百倍,振得耳鼓嗡嗡地疼。

風穿過枝椏哨嗖嗖,寒鴉低咕著扇翅撲簌簌,院墻外有馬車轱轆一聲聲沉重碾過。

“夜點心!煎餛飩!鴨血粉絲湯誒!”挑擔賣小吃的路販還在邊走邊叫賣討生活。

桂音的眼淚不知不覺流了下來,嗚嗚哽咽又怕被夜游神聽了去,索性用膏子捂住嘴,黃薄紙很快被淚水洇透了,露出里面黑糊糊的丑陋一團。

許母手握象牙梳子正很小心地梳發,掉一根便滿臉心疼。

李媽掀簾進來,把食盒子往桌面一頓,神神秘秘湊將近前,壓低嗓音:“瞧我都看見什么,太太定是想不到的。”

許母朝她翻了個白眼,最見不得這般故意賣關子,有話就直說。

李媽接著道:“二姨奶奶竟然抽上了。”

許母放下梳子,沉默少頃,語氣不冷不熱地說:“蕙霞倒提起過兩回,能怎么辦呢?她是廷彥訛了我五百兩銀、自個挑選的小妾,皆是我頭頂上的祖宗,打也打不得,罵也罵不得,只能假裝不知,由著她性子去吧!”

她又囑咐李媽:“你也把嘴封封牢,勿要到外面又管不住,待哪日廷彥計較起來,人家若揭皮講是你說的,我也難逃干系。”

李媽諾諾應了,從食盒子里取出鴨血粉絲湯,還滾滾地冒升煙氣兒,直往月白色的窗紗撲去。

“我好像聽見什么動靜?”許母右眼皮子跳了跳,再豎耳細聽,卻什么都聽不見了。

此時一輛青篷馬車,從黑濃的夜色里由遠及近駛來,停駐在許宅大門前,兩個年輕管事率先跳下踩地,擱好踏馬凳,再拉開廂門,“老爺到府哩!”

門檐掛的紅籠被風吹地搖搖晃晃,照亮那位爺清雋儒雅的面龐,不是旁人,正是從上海披星戴月趕回的二爺許廷彥。

許廷彥足踏亂瓊碎玉往樓里走,遠望見馮氏孤零零披衣站在廊前,遂上前含笑招呼:“夜深寒冷,大嫂怎還未歇息?”

馮氏神色驚詫,一臉猝不及防,看著他說話都有些結巴了:“你……你不是在上海么?”

“生意上的事情。”許廷彥話意簡短:“大嫂還是早些回房吧。”說著拾梯而上。

“二弟,你慢著,我有話同你講……”馮氏在后追了兩步,難得抬高嗓音大聲喊道。

“明兒再說。”許廷彥似是一刻都等不了,頭也不回地擺擺手,疾步朝自己房里去,掀簾才推門,一股子寒氣直往人面撲。

許廷彥蹙眉,見火盆子零星閃爍著猩紅微光,走近拿起鐵鍬鏟些獸炭添上,只聽咝咝悶響,竟熄滅個透涼,他伸手捻搓炭渣,潮濕得似要滴水。

一抹戾氣在眼里漸凝,他驀然察覺什么,猛得回首朝架子床望,大紅鴛鴦戲水帳幔緊密闔著,一縷暈黃的光被放大,微微顫抖如幽冥鬼火般,映在兩只交頸鴛鴦間。

許廷彥慢慢站直身軀,一步步走至床沿,略站了站,攥緊拳沉聲輕喚:“桂音。”

那個模糊一團的身影遠離燈光,像個褐色繭子結在床角處,不言不語,紋絲不動。

他抿緊唇瓣,一把扯開帳幔,因太過用力,嘶拉劃開一條長口子,狠狠刺穿滿室的靜謐。

黑漆四方小桌上,一盞煙燈,玻璃罩著金黃幽藍的火光,妖嬈而魅惑,一桿青花瓷柄水煙筒,一盤黃紙包裹的膏子,有掀開的痕跡。

許廷彥拿起膏子,是生膏,又干又硬散著股臭味兒,完好無缺并未燒用。

他俯腰伸長胳臂一把將她從床角剝離,拽近自己身前,又低喚一聲:“桂音!”

依舊不吭聲,連頭都未仰起,如入了迷夢般,許廷彥挾抬起她的下巴,煙燈照亮她的臉,蒼白透著淡青,如一塊凍磁實的水磨年糕,不見絲毫血色。

許廷彥只覺滿腔難以言喻的憤怒與心痛,京城離別時那樣千嬌百媚的女孩兒,怎短短數月卻被折磨的蒼白憔悴至斯。

“桂音,桂音……”他把她的身子緊摟進懷里,沒有一處不冷的,又垂首親吻她薄涼嘴唇,用自己的熾烈與熱情哺喂她昏沉的意識。

桂音似乎這才清醒過來,她的眼神惺忪而迷蒙,看著他鐵青的面容,伸手去觸摸,下意識地喃喃自語:“二老爺……”

“誰給你這些的?”許廷彥嗓音喑啞。

“誰呢?”桂音偏頭凝神,“三姨奶奶賣給我的。”

“你抽了幾次?”許廷彥接著問。

“抽了幾次?”桂音懶懶打個呵欠,又闔起眼眸,“兩次還是三次?記不得了!”

她不愿再費力多去想什么,看到許二爺的臉龐,感受他溫暖的懷抱,忽而就像卸去了渾身沉重的枷鎖,她已許久沒有好好睡一覺了。

“太太,太太!”許母被李媽急促的呼喚叫醒,她坐起身撩開帳子,窗外依舊黑濃一片。

“你發什么瘋?”沉下臉來喝斥。

李媽神色緊張,“二老爺回來了,命各房主子都到前廳去,請太太您也一定要至!”

許家前廳捻開了電燈,明晃晃亮得刺目。

許母房里還在用老式的蠟燭,昏黃又溫存,若攬鏡自照,擠干水份的臉面暈得分外柔潤,額紋、魚尾紋、唇紋統統都淡了,似回到自己十八九當姑娘時候。

那時她也是遠近聞名的美人兒,守在自家豆腐攤前,穿件藍底白碎花的布衫,正是當下貧民女兒家流行的樣式。

你往街上看,十個里就有一個,衣衫褲子穿一整套,像行走的一只青花瓷瓶。她頂看不上眼,便給自己配了條白紗鑲銀絲裙,站起身伸手托豆腐切時,露出緊窄的腰和一截雪白的腕,高挑又嫻雅,別樣的氣質。

“豆腐西施,豆腐西施!”他們有事無事的時候,總愛這樣此起彼落地喚,這條街好多年輕人明里暗里都歡喜她,她也是風光過好一陣子的。

而今她也不過四十來歲,卻早早成了孀婦,沒名沒份,同一群姨奶奶守著這宅子荒度流光,混吃等死。

“老太太!”不曉是哪房的小姨奶奶,臉生,拘謹地見禮。

許母忌諱這個“老”字,擦身而過入廳,連忙抬袖遮到額前,不喜這電燈,光線白滲滲的,照射斑駁的臉容、打褶的皺紋、肥圓的腰身,哪哪兒都無法遁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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