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春澤

101 實不易

祝老六氣哼哼的從茶館出來,在外頭候著的伴當忙把馬牽過來,“六爺,咱們去鋪子還是……”抬眼看看天色,去醉夢樓有點早,“還是去熙熙樓?”

“去個鬼的熙熙樓?”祝老六反手一指自己的鼻子,“你沒看我正生氣呢?能吃到下酒菜?”

伴當哦了聲,“爺,您這是跟誰呀?小的替您教訓他!”說著,擼胳膊挽袖子邁步就往茶館里走。

祝老六鐵青著臉,“行了,行了!都是些老弱病殘,回頭打壞了訛上咱,你養著?”

伴當一聽住了腳步,陪起笑臉,“要不小的與您去醉夢樓快活快活?”

祝老六一腳踹在伴當膝頭,“還去醉夢樓?你臉大,你去!”躍身上了馬背,沒好聲氣的甩下句話,“你收拾收拾,帶倆人去常州。”

伴當一面揉腿,一面發問:“爺,小的去那作甚吶?”

“去請兩個道上做買賣的回來。”祝老六揮鞭打馬,揚長而去。

伴當欲哭無淚,“爺,您這是要整治誰啊?把話說明白了再走行不?”

外間發下榜,雅慧學堂也放了假。

佟掌柜不放心小勝子一人在家,就把他帶到玉蘭齋來。壽兒在門口給他支了張小桌,擺好紙筆墨硯,拍拍他的腦袋說:“你就在這處讀書寫字。別亂跑。”

小勝子乖順的點頭,“謝謝壽兒哥哥。”

壽兒咧嘴笑了,“別謝我,等大娘子來了,你好好謝謝大娘子。要不是她發話,我可不敢把這些好筆好墨給你用。”

小勝子想了想,鄭重其事的說道:“那我好好練字,給大娘子寫一副對子,當是謝禮。”說罷,提筆蘸墨,認認真真的埋頭書寫。

佟掌柜甚是慈愛的望著小勝子,嗔道:“不過是上了幾天學堂,就知書識禮的了。”言辭間,滿是欣慰。

看了一會兒,送物料的車子到在后門,佟掌柜和栓兒過去支應。

他倆一走,前邊接連來了兩撥客人。壽兒忙的腳不沾地,端茶遞水,迎來送往。

小勝子見他辛苦,便住了筆,去幫他燒水煮茶。

茶水燒好了,小勝子小心翼翼的端著托盤出來,就見有位大爺拿著畫具盒端看,四下看看,沒了壽兒的影兒。樓上雅間隱隱約約傳來說話聲。許是在上頭招呼貴客。

有生意上門,就得嘴勤快些招呼才行。佟掌柜經常叨念這句,小勝子聽的耳朵都磨出繭子了。他想了想,便迎了上去,打個千兒,道:“大爺安好,您喝杯茶。坐著慢慢看。”小勝子學著壽兒的語氣做派,輕聲說道。

“誒?你是這家的小伙計?”平喜頗為驚訝的看向小勝子。才多大的孩子呀,就出來掙錢養家?

“不是。我阿娘是這里的掌柜。”

小勝子下頜一挑,開始介紹畫具盒,“外盒是我們東家特特定制的,里邊的畫筆和紙張也都是玉蘭齋的師傅親手制的。顏料磨的很細,要不您畫兩張試試,趁手再買。若有需要改動的地方,您付了定錢,三日以后來取即可。”

平喜點點頭,“你家這買賣做的不死板,挺好。”

平喜這趟出來,是奉了唐煉的旨意,上街面隨意轉轉,聽聽祝家有何怨聲,以及樓大將軍招婿有無動靜。按說這些常榮打聽起來輕而易舉。但平喜知道唐煉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主要是想探探姜大娘子的底細,又不好挑明了說。

平喜最是善解人意,略略收了些風兒,就駕著驢車奔到玉蘭齋來了。

可惜不湊巧,沒能親眼看看姜大娘子是何顏色。

小勝子挺挺胸脯,“那是。我們東家聰明著哩。您別聽坊間那些長舌婦瞎編亂造。滿不是她們說的那樣。”

平喜就近坐下,接過小勝子手里的茶盞,淺淺抿了一口,“誒?你這是上好的紫筍。專拿來待客使的?”

“嗯,我們東家說。來往皆是有緣人。一杯好茶,能暖人心。”小勝子搖頭晃腦,小大人似得模樣很招人喜歡。

平喜聞言,心頭一凜,暗道:怨不得辛郎君看上姜大娘子了。雖是商戶女,卻有著不凡的見識。

“我聽人說你們東家傻……”平喜欲言又止。

小勝子到底是個孩子,聽了這話,臉上掛著不高興,“我不是與您說了,我們東家聰明的很。您聽那些長舌婦人的作甚?她們哪里知道東家的好處?遠的不說,就說近的。我只動動嘴皮子,跟薛堂長提了一句玉蘭齋。我們東家跟學堂的生意談成了,轉頭就分我阿娘一股,說那是我的回傭。阿娘說,年底拿了花紅給阿耶買件狐皮襖子。”見平喜若有所思,小勝子又加上一句,“我們東家可好了呢。大爺您可不能偏聽偏信。”

平喜與小勝子又說了會兒話,又挑了幾方精致的小硯,便會了鈔抱著一堆文房出來,駕車回返宮中。

唐煉用罷午膳,帶辛重到盛元宮走走看看。

“你看那只,它叫寶兒,不挑嘴,是個好貓。”那貓兒通身雪白,壯實的跟小杌子似得。蹲在游廊下的陰涼處,專心洗臉。

辛重緊繃著臉,沉聲道:“陛下,玩物喪志。”

“盛元大帝都把阿豹寵上天了,不也照樣開疆拓土,建功立業么?”

這……

是事實。

辛重無從反駁。

唐煉刻意營造出輕松愉悅的氛圍,也好跟辛重說說辛夷的婚事。

眼見得那孩子對姜家大娘子一往情深,唐煉有些按捺不住想要幫他一把。

奈何辛重嚴肅過了頭,不是規勸就是忠言。

雖說無趣,但也不傷大雅。唐煉深知自己比不得盛元大帝,要是沒人拘著,恐怕真就懈怠了。

唐煉笑著拍拍辛重的胳臂,“我就是心煩的時候,到這兒坐一會兒,理理思緒。腦子里那根弦兒繃的太緊,累得慌。你明白我說什么吧?”

辛重點點頭。

他也有自己的小愛好——收集小硯。但卻是私下里偷偷摸摸的收集。

上回他瞧見辛夷桌上的那方小硯,喜歡的緊,不惜端起嚴父的架勢據為己有。按理說,他都做的這么明顯了。辛夷應該察覺才是。哪知他這兒子蠢鈍的無邊無際,到現在都沒再送他幾方精致的硯臺。

還有那個玉蘭齋。

辛夷說玉蘭齋專賣精致的小物,到底精致到何種地步?

真想親自去逛逛。

辛重百爪撓心了好幾天,終是沒去。

玉蘭齋的位置不好。在四寶巷最里頭,都城認識他的人不在少數,行這一路,難免被人認出拽住他敘話。本是閑逛去的,又得與人酬酢,反而不美。

所以說,即便位極人臣,也不能隨心所欲。

辛重忽然有些同情唐煉。

貴為天子,盡享榮華,卻仍有許多無法掙脫的束縛。

人嘛,到底不能十全十美。

辛重嘆一聲,接道:“臣省得。”

“我在這里走走看看,權當逛夜市了。從前做王爺,哪都去得。都城的夜市,還是那么繁華吧?”

“是吧。”

辛重不由得想起自己還是學子的時候。讀書讀的乏了,約上三五好友,一起去夜市吃胡餅,和餛飩。要是還不過癮,索性再買只糖人,幾個人分著吃。

那滋味……

辛重舔舔嘴唇。

天底下沒有比糖人更甜的吃食了,咬上一口,就跟蜜似得,直淌進心里。

“你也許久不去夜市了?”唐煉心里平衡了不少,挑眉問道。

“是。公事繁忙,脫不開身。”辛重垂下頭,低聲回答。

他再不是那個無憂無慮的少年郎,也早就沒了逛夜市的心情。

似水年華,匆匆流走,沒留下任何印記。辛重無比惆悵的嘆息一聲。

唐煉顰了顰眉。

辛重的反應跟他預料的不一樣。

倆人應該和和樂樂,說些趣事,再說到辛夷那處也更自然。可小白好像不大高興。

一會兒要是冷了場……

哎!平喜又不在,誰給他圓回來?

早知道就不該把平喜派出去。正自懊惱,平喜抱著一大包東西,腳步輕快的朝他們走來。

唐煉大喜,不等平喜到在跟前,便道:“你可回來了。”

皇帝陛下想他了!

回回出宮,皇帝陛下都惦記他。

平喜心上一暖,給唐煉和辛重見禮。

唐煉擺擺手,“免了免了。你拿的什么呀這是?”

平喜道:“奴婢去四寶巷子轉了轉,那里頭新開了家玉蘭齋。里頭賣的物什著實可人。雖說不比宮里的金貴,卻是頗有拙趣。”

說著話,偷眼觀瞧辛重的神色。見他倆眼突然放光,平喜又道:“奴婢不懂這些,隨手買了幾樣。還請相公幫忙看看,那玉蘭齋做生意可還公道。”

唐煉松口氣,贊許的朝平喜眨眨眼。

要是沒有平喜,日子真沒法過。

平喜謙遜的微微躬身,意思是:為您分憂,是奴婢的榮幸。

唐煉收到,拈須笑了。

三人一同到在游廊下,肥肥壯壯的寶兒掐著嗓子朝唐煉喵了兩聲。

唐煉乖覺的從荷包里掏出一把小魚干,先把寶兒大爺伺候好了。

平喜也不等他,將包袱里的東西逐樣逐樣拿出來,擺在小幾上,“這方小硯巴掌大,難為匠人的雕工如此細致。辛相公您看,這豆娘翅膀上的紋路多細致……”

辛重愛的不行,連連點頭,“是,是。的確不錯。”頓了頓,又問:“配的什么墨?”

“紫光墨。”平喜說著,掏出一只小木匣,咔噠一聲大開,露出小指長短的墨條,滿面喜色的問:“相公您看,乖不乖巧?”

“乖!乖!”辛重嚴肅的臉上露出一抹笑意。

誒?平喜察覺出不對勁兒了。

他與辛相公打交道不是一天兩天,沒見過辛相公喜形于色。即便得了賞賜,都是規規矩矩的謝恩。

原來他偏好文房!

平喜摸到辛夷的脈門,高興的挑了挑眉。

姜大娘子就是賣文房的。旱天雷劈死人都沒這么巧的了!

唐煉哄著寶兒吃完小魚干,都給它順了順毛。把寶兒美得當場一個滾兒滾在地上,露出白白絨絨的肚皮打呼嚕。唐煉看它可愛,忍不住將其抱在懷里,邊撓癢癢,邊湊了過去。

“咦?這硯臺雕的不錯。”偏頭望望,“墨也好。這都是玉蘭齋買的?”

“可不是嘛。”平喜最后把畫具盒拿出來,“這個盒子相當實用。據說是玉蘭齋的東家定制的盒子,里頭的紙筆顏料都是頂頂好的。”

辛重蹙起眉頭,問道:“價錢如何?”

“這三樣攏共花了一百一十文。畫具盒最貴,九十文。”

辛重眉頭一松,“倒還公道。”他將畫具盒打開,拿出狼毫,細細端看,“用的是北尾狼毫,是好料子。制筆師傅應該很有經驗,尖、齊、圓、健四德俱佳。不錯,不錯。”

辛重連聲贊道。

唐煉和平喜對視一眼,倆人心里都有了底。

平喜又道:“他們待客的茶是紫筍呢。”

“紫筍?”辛重松開的眉頭又皺了起來,“玉蘭齋是誰家的買賣,出手這么闊綽?”

問到點子上了!

“是姜家大娘子倆多月前開的。”平喜輕聲回道。

“姜大娘子?”辛重凝思苦想,片刻之后,便道:“原來是商戶女。怪不得懂得這許多生意經。”

言語間帶些不以為意。

平喜忙道:“姜大娘子說了,來往皆是有緣人。一杯好茶,能暖人心。”說著,目光瞟向唐煉那里。

“她真這么說的?”唐煉肅然發問。

“奴婢哪敢欺君?”

唐煉和辛重都不說話了。

姜大娘子并不是只懂生意經那么簡單。

她懂得望報莫施恩。

一杯香茶舍出去,不管買不買,都是有緣人。既是有緣人,她就想您從玉蘭齋走出去的時候,心是暖的。

這女子,定是受了好些苦楚,才會關注人心冷暖。

辛重怔怔出神。

唐煉在旁邊架起干柴,“姜家大娘子就是十多年前,墮馬澗那樁慘案的幸存的小苦主。”

辛重回神,驚訝道:“這么說她才十來歲?”

“年十四。”平喜俯身補充道。

辛重不由得生出幾分憐惜,“這些年苦了她了。”

人心都是肉做的。辛重也有兒有女。若是自己的子女處在姜大娘子那時的境地,辛重心里便涌起萬般不舍。

“別看姜家是商戶,教出的女兒倒是出類拔萃。也不知哪家兒郎有幸,能娶姜家大娘子。”唐煉故作深沉,“那孩子幼年喪母,卻沒有因此而厭世悲觀,實屬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