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春澤

108 心定了

入夜,喧囂了一整天的長安坊漸漸安靜,多數人家都早早的上床休息。

自打程松秋闈高中,程孜的嘴一直都是咧到耳根的。

“明兒給松兒燉碗燕窩,他鎮日讀書,得補補身子。”程松斜倚在床上,輕聲囑咐。

程林氏應了聲是,眉頭擰了起來,“松兒是該補一補,可良兒那份也不能少了。良兒嘴上不說,心里難受。他要想再考,還得等上三年。再一個,放榜之前,良兒放了話出去,說這次必定榜上有名。誰知道……”程林氏嘆口氣,“誰知道,居然連個最末都沒中。”

“這孩子說話不知深淺,經過這件事,能長點記性也好。省的以后吃虧。”

程孜難得明白一回,程林氏眉頭松開,笑著說:“是。早些懂事總比晚了強。”

程孜悶悶的嗯了聲,向窗外瞄一眼,“良兒還沒回來?”

“沒呢。說是去大長公主府,與魯駙馬下棋。”程林氏唇角微墜,松開的眉頭皺的更緊,“他有事無事都往大長公主府跑,也不讀書了。心散了,再往回攏可就難了。”

“行了。等我得空說說他。你別管。”

程林氏哪敢管羅良。從羅良踏進這個家門起,就是程孜教導。

“你先歇著吧,灶上還溫著雞湯,我給松兒盛一碗。”程林氏卸下銀簪和耳墜子,從桁架上拽下件半臂披在肩頭。

“你讓松兒也早點睡。用功不在這一時半刻,有張有弛才能事半功倍。”不等說完,程孜就滑進被窩里,閉上眼會周公去了。

程林氏給他掖了掖被角,轉身去到灶間盛好雞湯,又夾了兩三塊燉的酥軟的雞腿肉。

程松端坐在書桌前半個多時辰,書上的字卻是半個都沒看進去。

羅良一大早就去大長公主府了,到現在也沒回。程松不多不少有點擔心。

大長公主是皇親國戚,羅良從一開始就有意攀附,高枝兒哪是那么容易就能攀得上的?一個不小心倒把自己給摔了。

“松兒,累了吧。喝碗雞湯早點睡。明兒再讀。你阿耶說,有張有弛才能事半功倍。”程林氏捧著湯碗,邊說邊往里走。

程松忙把碗接過來放到桌上。

“阿娘,我不累。倒是你,在灶間忙碌整日。快坐下歇會兒。”他把程林氏按在椅子里坐好,兩手并用給她捶肩。

程林氏笑著受了。

雖說程孜并非程林氏心目中的良人,可好歹有程松這個一等一的好兒子。她這輩子最大的造化就是生了程松。等來年考完春闈,程松要是能得個一官半職,再娶個媳婦,三年抱倆……嘖嘖,要不了多久,就能四代五代同堂了……

程林氏越想越開心,笑的眼睛都瞇起來了。

“這些日子,媒婆都快把咱家的門檻踩破了。”程林氏拍拍程松的手,“阿娘一個都沒應。雖說我沒見識,可也知道現在定親和春闈以后定親的差別。不說旁的,你看斜對過老宋家不就是么。三郎中了舉,著急忙慌的跟都水使者的女兒定了親。等他考完春闈,中了個一百二十三,就有人托禮部侍郎說項。老宋家悔的喲,可也沒辦法了不是?”

程松面頰微紅,“阿娘,我還沒考呢,說這些早了點。”

“不早,不早!”程林氏擺擺手,“都是眼前的事兒,心里有個譜兒總比沒有的強。你在外面要是有人給你提親什么的,你不能應下,知道嗎?”

程松臉更紅了,“婚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能任憑我處置。阿娘放心,我心里有數,也知道怎么回絕既不傷和氣,又在情在理。”

程林氏滿意的點點頭,“我兒打小就聰明。是我多慮了。”

程松臉跟火燒似的,也不知該怎么答話好,索性端起湯碗,咕咚咕咚喝了個底朝天。

“慢點,慢點。”程林氏把竹箸遞給程松,“把肉吃了。”

程松嗯了聲,三下兩下吃的干干凈凈。

母子倆又絮絮說了會兒話,院門響了。

“良兒回來了!”程林氏色容一滯。

“我去看看。”程松撩袍出去。

羅良近日早出晚歸,有時坊門都快關了才回。有好事的鄰人多嘴問上一問,“你家外甥不打算再考了?”

她能說什么?

誰知道羅良怎么想的?天天去大長公主府跟魯駙馬吃茶下棋,他明擺著是想在人家那兒謀好處。

大長公主也不是傻子,還能白占了人家的便宜?

程林氏心里有怨氣,不敢對程孜說,更不能對程松說。程松要讀書應考,心思得用在正經地方,可不能叫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耽誤了他的前程。

羅良多吃了幾杯酒,腳下虛扶,深一步淺一步,小心翼翼的往前走。

不等到在近前,程松就聞見一股濃郁的酒氣。

“你這是吃了多少?”程松掩鼻靠近羅良。

羅良吃吃的笑,“哥哥,我跟你說,大好事!大好事!”音調兒一路拔高上去。

“噓!小點兒聲。人家都睡了。快,我扶你進屋。”程松搭上羅良的肩,也顧不得酒氣熏人,連拖帶拽給他弄到屋里。

程孜都睡了一覺了,被羅良吵醒,披著衣裳趿拉著鞋撩起門簾低聲斥道:“你灌了多少馬尿?魯駙馬還不得以為咱家吃不起酒?丟人現眼!”

程孜嘴上嫌棄,手沒閑著。他打濕了軟巾遞給程松,“給他敷敷臉,醒醒神兒。明兒個把他拘在家里,哪也不許去。好好讀書,再不收心,人就廢了。”

羅良擦了把臉,嬉皮笑臉的說:“我今兒得了個差事。明兒得去應卯。”

“又渾說!”程孜哭笑不得,“你能得什么差事?還應卯?想美事呢吧?”

“真的!”羅良收了笑兒,一本正經的說:“工部缺個通事,駙馬爺叫我去試試。”

程松一時沒想明白,只道:“這不是大材小用么?”

“通事?”程孜蹙眉,瞥了程松一眼,悶哼一聲,“你糊涂!”

主事才是個從七品的小官,通事在主事之下,勉強算一員小吏。

雖是小吏,也是要經過三次篩選,才能委任。

羅良這些天光是吃酒玩樂,這碼事根本提都沒提過。

“魯駙馬叫你去的?”程孜神情一肅,沉聲問道。

“對啊!”羅良大約太開心,噗嗤一聲又笑開了,“駙馬爺說,去做通事不為掙俸祿,也不是長久計。就是去熟悉熟悉各方運作,以后再寫策論就不是紙上談兵了。駙馬爺還說,要是有恰當的時機,再安排我去禮部待上倆仨月。也算是歷練吧!”他一邊說,一邊打了好幾個酒嗝。屋里一股子酸臭味。

程松醍醐灌頂一般,心里頓時澀澀的。

萬沒想到羅良巴結魯駙馬居然巴結出了個名堂。窩在家里讀再多的書,都不如親眼去看看,親身經歷一番。

小吏雖小,卻能透過一點,見識到整個工部。

這……

多難的!

羅良原本覺得自己不如程松,臉上無光。這下好了。三年后再考,說不定能排進頭榜,不止比程松強,還強不少呢!

痛快!痛快!

羅良嘿嘿直樂,一頭栽在枕頭上,呼呼大睡。

程林氏不懂這其中的關竅,她看看程松,再瞅瞅程孜,輕嘆口氣,沒說話。

次日下晌,唐煉端坐大興殿內,嚴肅且慎重的盯著平喜手中的鐵夾。

“你翻的太早了,再等等就好了。”唐煉一邊責備,一邊擼起袖管,“你躲躲,我來。”

平喜苦著臉,“大家,奴婢燒的梨子就連辛相公都贊不絕口,您能不能耐心著點,稍等片刻?”

唐煉吐了口濁氣,“行,你來,你來。”

“謝大家體恤。皇后娘娘也是為了您著想。炭爐不比人聽話,蹦出個火星子,就給衣裳上燎個洞。上回,您袖口上指甲蓋大小的地方,繡娘坐那兒整整補了一天,累的臉都青了。”平喜給梨子翻個個兒,“再說,奴婢伺候大家,天經地義的不是?您若是悶了,奴婢把寶兒抱來?”

唐煉擺擺手,“不用,不用。寶兒在盛元宮習慣了。等閑了我去看它,別折騰它。”

平喜歡聲應了。

梨子烤好了,剛端上桌,小黃門來報,藍府尹求見。

唐煉樂得見牙不見眼,“老藍是個有口福的。叫他快走兩步,慢了梨子就冷了。”

小黃門趨步出去,不多時,藍府尹大步走了進來,見過禮,唐煉不光賜座,還分了個梨子給他。

藍府尹感動的心里暖烘烘。

唐煉吃了一口,悠悠嘆道:“哎,平喜這手藝不如我。”

待會兒御膳房找人聊聊燒梨子的事體,看看有沒有什么秘方啥的弄點來。

平喜一邊合計,一邊捧來茶點。

吃完燒梨子,唐煉端起茶盞抿了一口,“誒?墮馬澗那樁案子查的如何?”

藍府尹就是為這事來的。

等了兩天,還沒等來東岳觀的消息。藍府尹和白捕頭琢磨著,許是那邊不愿趟這渾水。

既如此,就得再做打算。

“此案與證邪宮脫不了干系。然則,證邪宮非比尋常,要想進去詢問,怕是……有些為難。”藍府尹斟酌著說辭,瞄一眼皇帝陛下,見他并無任何不悅,膽氣也壯了,“證邪宮地處京郊,且又不是名門正道。時日久了,怕是有損國運。”

唐煉嗯了聲,表示認同。

“臣以為,不如趁此機會把證邪宮連根拔起,以絕后患。”

唐煉不住頜首,“此事非同小可。你有把握沒有?若沒有,不可輕舉妄動。”

“臣原打算江湖事江湖了,又東岳觀牽頭,與江湖正派連成一氣。府衙為輔,他們為主。可是,東岳觀遲遲未有回信。”

唐煉眉梢抬了抬,“他們不愿意,也不能強逼。畢竟這不是他們的職責所在。”

“是。陛下所言甚是。臣只命人捎了一封信,他們不回,臣也沒再派人去。”藍府尹趕緊表明態度,“臣留了后手,從外地調了不少高手過來,到今天為止,所有人都已經就位。在剿滅證邪宮之前,須得多加操練,多多配合,有了默契,勝算也大些。”

“嗯。你是個有章法的。不錯,不錯。”唐煉十分滿意的點了點頭,話鋒一轉,又道:“不過,此事也不能拖得太久。拖得久了,那邊得了消息,做好應對之策,對我們不利啊。”

“陛下圣明。”藍府尹微微欠身,又慢慢坐下,“臣想在年前,就把這事了了。都城的百姓也能踏踏實實過個好年。”

“人手方面……”唐煉默了默,道:“要不再調些龍武衛過去。”

對付證邪宮自然是人越多越好。

“謝陛下!”藍府尹高興的調兒都變了。

唐煉被他夸張的神態逗樂了,“你來就是為了借人吧?”

“陛下明察秋毫。臣……”藍府尹的確存了這個心思,卻又不敢挑明了說。萬一皇帝陛下嫌他辦事不力呢?

“此事,你盡管放手去做。務必一擊即中。”唐煉殷殷叮囑幾句,藍府尹告退。

常榮緊跟著進來。

唐煉忙吩咐平喜,燒梨子給常榮吃。

常榮走得急了,坐下不顧儀態的喝了一大盞茶落肚,這才緩上口氣,“陛下,北魏那邊有信兒了。墨霄與金褐勾連……”

聞言,唐煉面沉似水,“金褐背后是杜昀!”

杜昀是北魏帝。他從十四歲繼位,到現在已經二十六年了。建樹不多,好歹北魏國運平穩,屬于守成之君。

唐煉冷哼一聲,“沒想到,我看錯了杜昀。他有野心,而且野心還不小!墨霄將證邪宮建在京郊……根本就是早有圖謀!“唐煉眼目微瞇,“他們定是想要攪擾大秦,從中他想攪亂我大秦朝綱,從中圖利!”

平喜手里的鐵夾一滑,差點掉在地上,幸虧他眼疾手快,順勢托住。

“宣小白,和湛清進宮。這是有損國體的大事!”唐煉話音落下,平喜也顧不上炭爐上的梨子,趨步出去傳話。

常榮道:“陛下,還有件事……”

還有事?

唐煉唇角微墜,“說!”

“魯駙馬將羅良弄進工部做通事,今兒一早羅良就去應卯了。”

唐煉肩頭一松,“這事,我知道。”

常榮撩起袖口印了印額角。他今早得了這信兒,便馬不停蹄的進宮來報。唯恐皇帝陛下責他辦事不盡心。

照著么看,皇帝陛下應該早就知道。又或者,是皇帝陛下刻意安排的。

常榮的心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