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春澤

119 傻鵪鶉

樓海光下了早朝,連朝服都顧不得換,就急忙急火的趕到辛府。

“昨兒老邢給陛下都說流鼻血了。今兒他又參!這都什么事?”樓海光蒲扇似得大手拍在書案上,重重嘆口氣,“哎!陛下是個省心的。既不沉迷女色,也不耽于享樂。御史臺那班小利嘴兒,好不容易揪住你這事大作文章。你是沒看見,邢大有那脖子梗的,跟個斗雞似得。”

辛重噗嗤一聲樂了。

“瞧把你氣的。”

“你倒是一點不急。好在坊間百姓都相信你是清白的。昨兒陛下說這事另有內情,你能不能跟我說說是怎么回事。”樓海光健碩的身子向前傾了傾,“我也稱病告假得了。你不上朝,沒意思透了。”

辛重唇角彎彎,問道:“今兒陛下也流鼻血了?”

樓海光垂下眼簾,“陛下沒有,老邢流鼻血了。跟大河決堤似得,嘩嘩往下淌。陛下臉都嚇白了。”

畢竟同朝為官,笑話人家不大好。

辛重忍了又忍,終于忍不住了,放聲大笑。

樓海光也跟著笑,眼淚都出來了。

“平內侍急的不行,趕緊傳太醫。今兒老楊當值,活該他倒霉。倆龍武衛把他駕來的,腳都沒沾地。”樓海光連說帶比劃,“其實他來的時候,老邢的血都止住了。估計老楊心里有氣,二話沒說就給他滿臉扎針。扎的跟個刺猬似得。這一早晨叫他們鬧的……”

辛重端起茶盞吃了一口,問道:“老邢今兒參誰了?”

“哦,參老藍。他說老藍包庇你。到現在也沒傳你去問話。大概就這意思吧。”

辛重三說兩說,避而不談有何內情,樓海光想了想,又道:“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的這事蹊蹺。七八個人一塊出首,又不是趕大集。哪能這么湊巧。你跟我說說,到底有什么內情。陛下那邊,我不敢問。他那張臉黑的跟炭似得。怪嚇人的。”

“既然你覺得蹊蹺,為什么不往前想一步?除掉我,對誰最有好處?”

“自然是意圖攪亂朝綱的賊子!”樓海光咬牙切齒的說道:“老邢糊涂。在這節骨眼兒上他跟著添什么亂?鳥悄兒不放聲就得了。”

“他準是下棋輸給老岑了。老岑那人你還不知道么。有事沒事給下屬挖個坑。”辛重擱下茶盞,語重心長的說道:“這事不怨老邢。盼了好些年終于盼著件大案,能不高興么。”

樓海光大嘴一撇,“他們那是落井下石!”

“你別這么說。若沒有老邢參這一本,戲臺子還搭不起來呢。”

“戲臺子?”樓海光濃眉微蹙,“你的意思是,陛下是要將計就計?”

“聰明!”辛重豎起大拇指,“不愧是樓大將軍。”

樓海光黝黑的臉膛泛起兩朵紅暈,“行了,行了。你少整虛的。跟我說說究竟是誰主使。也好叫我明白明白。省的一天天看戲都看不懂。急的我一腦門子汗。”

“除了那位,還能有誰?”

辛重說的含含糊糊,樓海光眼神一亮,“你是說,大長公主?”

“你是真聰明!”辛重由衷贊道。

這位樓大將軍看著五大三粗,實則心細如塵。

樓海光冷哼一聲,“看把她能耐的。居然連當朝宰相都敢污蔑,她就不怕皇帝陛下查出來?”

“她還真不怕。因為此事并非是她親自謀劃,這里頭牽扯到了北魏。”

樓海光驚駭,“北魏?”

“正是。你道那證邪宮是什么來頭?左護法墨霄便是北魏安插在大秦的細作。”

“所以說,此番必得連根拔除證邪宮。”樓海光順著胡須,“怪不得陛下一副諱莫如深的模樣,叫老邢逼得都流鼻血了也不肯和盤托出。原來這其中牽扯到了北魏。”

思忖片刻,又問:“那……陛下打算如何應對?”

“自然是引蛇出洞,斬草除根。”辛重神態自若,語氣淡然。

樓海光嘶一聲,“大長公主命不久矣?”

“嗯。所以我說老邢這戲臺子搭的好。朝中亂上一亂,大長公主以為能夠成事,也就會露出更多馬腳。魔門魏無傷也不是吃素的,他要是知道大長公主與墨霄勾連,絕不會善罷甘休。如此一來,大長公主看似占盡先機,實際腹背受敵。說不定,不用我們動手,魏無傷就會將其除去。”

樓海光略微沉吟,“明兒個我也告假。收拾收拾給小十七挑女婿。”

“你想攪混水就直說。”

“現在不是水越混越好么?都城來了那么多江湖人,我也想會一會。正好借著招婿,弄個擂臺給他們比劃比劃。要是有堪用的就留著用。”

“這不把你家小十七給搭進去了么?萬一叫哪個掌門娶回去,我看你哭不哭。”

“小十七那孩子跟一般的小娘子不一樣。拘著她反而不好。若有真本事,掌門就掌門,好歹是一派之主,也挺威風。”樓海光侃侃而談,心大的沒邊。

辛重搖頭嘆道:“都不知怎么說你才好。女兒的終身幸福,豈能如此兒戲?”

“不兒戲!”樓海光正正色容,“我招婿可不是光比武藝。文試也有!題目是請國子監和翰林院的博士們出的。普通人答不出三道,學問好點的五道差不多,要是誰能答對八道,才能武試。”

“哈!”辛重一邊笑,一邊拍的桌子啪啪響,“行啊,湛清,真有你的。比考狀元都難呢。”

樓海光挺挺胸膛,“那可不。我閨女要嫁也得嫁個不比你兒子差的!”

“五過資質平平,勉強算中上吧。”辛重嘴上貶,心里不大痛快。

你家招婿干嘛跟我家兒子相比。

照著么看,樓家小娘子對自家兒子還沒死心。

真是的!

說起來,這事也不能怨人家。誰讓自家兒子那么出眾呢。

“瞧你,我就順嘴那么一說。小孩子家家鬧出點笑話不挺正常的么。誰不是打小兒過來的。上次我都給你賠過不是了……”樓海光眼珠一轉,“要不這樣,我這就命人去熙熙樓定桌席面,咱們邊吃邊聊。”

有什么事是熙熙樓的席面解決不了的,一頓不行兩頓,兩頓不行三頓,直到吃服了為止!

“還沒到晌午呢,吃什么席面?”辛重神色緩和下來,“我沒生氣,就是覺著兒女的親事比政事更加棘手。你家小十七能招婿,我家五過還能招妻么。不是那么回事。”

“誒?你招個試試。”樓海光一臉壞笑,“你給兒子招妻,老邢能天天參你好幾本。”

辛重哈哈樂了,“參就參吧。我還怕他怎的。”

“你是不怕,你那張嘴也挺利索。”樓海光心有余悸的縮了縮脖子,“上回你給軍中掙來那么多好馬,我還沒謝你呢。等哪天得空,咱們去熙熙樓。”

辛重擺擺手,“你怎么就認準熙熙樓一家了?我跟你說,夜市也有好些好吃的。等這事了了,我請你喝餛飩,吃胡餅。”

樓海光吸溜吸溜口水,“那成,咱倆說好了。你到時候可別不認賬。”

“哪能呢。不過吧,你得多等些日子。老藍很快就能派人來問話了。不順利的話,說不定能把我投進大牢里待幾天。”

“啊?怎么能這樣?”樓海光眼睛瞪得跟銅鈴似得,“直接去大長公主府拿人不就得了?拿你作甚?”

“戲臺子搭好了,我不得上去唱一唱?不光是我,就連陛下也得陪著。那可是大長公主,陛下的親姑姑。要是抓不住實打實的把柄就把她殺了,那陛下不就成暴君了?”

樓海光不耐煩的擺擺手,“我也不懂你們肚子里那些彎彎繞。你們說是什么就是什么。我琢磨著,既然將計就計,何不更進一步。給北魏找點麻煩?姓杜那老小子不讓咱們好過,咱們也別放過他。”

辛重倆眼放光,“你真是太聰明了!”

樓海光身上寒毛都豎起來了,“你別盯著我看,你那什么眼神兒啊,怪滲人的。我跟夫人感情甚篤,不是你想的那種人!”

“去!渾說什么?!”辛重白他一眼,“我現在不好入宮求見陛下,你進宮走一趟。把你的想法跟陛下說說,他若是覺得可行,那就趕緊著手準備。”

樓海光斂去玩笑的神情,正色道:“好!這事包我身上。你就踏踏實實的唱戲!”

唐煉端坐大興殿,面沉似水。

岑曉峰垂首而立,“陛下,老邢已無大礙……”

“死了倒好!”唐煉氣哼哼的小聲嘟囔,“他死了,也沒人給我添堵了。你看看他,那小嘴兒巴巴的,說三五個時辰都不用喝水。把他能耐的。他別叫邢大有了,改名叫邢大能算了。”

岑曉峰沒忍住,噗的笑出了聲。

唐煉橫他一眼,“你還能笑的出來?邢大有都魔怔了!他失心瘋了!我看你們御史臺是清閑的太過了,遇上點事就揪住不放,至于么?辦案自有辦案的章程,這才三天,就不依不饒的非逼著老藍斷出個結果。邢大有跟小白有私仇?盼著他早死?”

“沒有,沒有。老邢忠直的很,一點歪心眼沒有。我了解他……”

唐煉冷哼,“對!你了解!你要是不了解,怎么專找他下棋打賭?”

岑曉峰身子一震,“陛下……臣……”

“你什么你?你當我兩耳不聞窗外事,什么都不知道?”唐煉一指地上擺著的小杌子,“坐吧。別站著了。”

“謝陛下賜座。”

岑曉峰哀嘆。

從前是錦凳,還有香茶點心,瓜子花生隨便吃,隨便喝,今兒不但改成小杌子了,連口涼水都不給。

這是皇帝陛下不待見了。

岑曉峰依言坐下,倆手規規矩矩搭在膝頭。

唐煉瞟他一眼,暗道:咦,怎么跟個大鵪鶉似得,以后就讓他坐小杌子,傻乖傻乖的,怪可人疼的。

“邢大有流鼻血了,讓他在家歇個一年半載的。”唐煉略加斟酌,“三年五年也行。”

“陛、陛下,邢大有沒事。楊太醫也說了,他跟您一樣,心火旺,燥熱。沒大礙,連藥都不用吃。”

“我不想看見他不行啊?我一看見他,就想起他滿臉血的嚇人樣。”唐煉豎起眉眼,“要不就等小白這事完了的。他好些年沒回過鄉里了吧?叫他回去走走看看,總之別在我跟前兒晃悠。”

“是是。臣這就回去安排。”

要是皇帝陛下叫他嚇病了,就不是在家歇病假那么簡單的了。

“快去快去,你也別在我跟前兒晃悠。我現在不能看見御史臺的人。一看見眼前就血紅血紅的。嚇人!”

岑曉峰慌慌張張告退出去,樓海關求見。

他一進來,還沒等說話,唐煉朝小杌子努努嘴,“坐!坐那!”

小杌子?

樓海光眉頭擰成川字。

宮里沒錦凳了么?

樓海光邁步過去,小心翼翼的對準了小杌子,慢慢坐下,脊背挺得筆直,倆手規規矩矩搭在膝頭。

嘖嘖,沒老岑坐的好看,不傻也不乖。

樓海光壯碩,給小杌子壓的搖搖欲墜,好像能坐塌。

“錦凳,給湛清搬個錦凳。”

這小杌子還得給老岑留著,坐壞了可惜。

平喜搬來錦凳給樓海光換上,唐煉親自給他斟了盞茶,“你去看小白了?他怎么樣?還好吧?”

“好。在家忙著給夫人描繡樣呢。”樓海光雙手接過茶盞,“他與我講明此事的前因后果。臣有個想法……”

樓海光將自己的打算粗略說說,唐煉精神一振,“哎呀,這豈不是一箭三雕?沒想到啊,湛清,你這么聰明。”

皇帝陛下也夸他聰明。

樓海光不大好意思,“那個,臣就是一心想為陛下分憂。”

“嗯,邢大有也是為我分憂啊。”唐煉臉上沒有一絲一毫對邢大有的嫌棄,而是深感寬慰的抿嘴笑了笑,“老邢太耿直。有些事不能對他言明,等這事了了,我好好跟他說道說道。他沒有你們聰明,勝在有膽氣。滿朝文武都不敢說話,他敢。不管是打賭輸了也好,怎么都好。老邢是個死心眼兒的老實人。”

“陛下,臣聽說他二兒媳有了身孕,翻過年就生了。”

“是啊?府中添丁是好事。”唐煉扭頭看向平喜,“挑一對玉佩送老邢府上。省的他以為我生氣了,一害怕弄個以死明志。”

樓海光低下頭偷笑。

眼瞅著四代同堂有望,老邢才舍不得死呢。不過這話不能說。且讓皇帝陛下樂呵樂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