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春澤

118 送東西

確如唐煉和辛重所料,阿發之后,又有六人先后到衙門出首,皆是告辛重謀逆。

繼龍袍之后,又有手札,信件,密函。

這七人無一例外都是曾經侍候過辛重的仆從或是與他認識的熟人,甚至還有一個同鄉。

如此安排不可謂不周密。

這一夜,宮中的唐煉沒合眼。宮外的白捕頭藍府尹看了整宿口供。

其他勛貴官宦,得了辛重被人告謀逆的信兒,反應不一。

有翹首以待的,有摩拳擦掌的,還有幸災樂禍的,當然,最多的是為其鳴不平的。

大長公主唐若茹則是樂得見牙不見眼。

“沒想到,墨霄言而有信,真的出手對付姓辛的了。”

魯駙馬對此并不熱衷,淡淡應了句,“他現在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了。你沒見都城來了許多江湖人么?據聞東岳觀做東道,將他們攏在一處,要將證邪宮夷為平地。”

唐若茹輕蔑的冷哼一聲,“一群烏合之眾罷了。不足為懼。”

“我看你還是懼一懼吧。東岳觀高手如云,再加上江湖人中人早就不滿證邪宮所作所為,這次只怕是勢在必得。”魯駙馬端起茶盞淺淺吃了一口,“魏無傷那邊半點消息都無,你就不擔心?”

“沒消息就是好消息。”唐若茹斂去眸中不耐,“你的膽子也太小了點。”

“你膽子倒是挺大,但這事可不是光憑膽子大就能有好結果的。”

魯駙馬有意規勸,偏偏唐若茹根本聽不入耳。

“大事有我,你盡管享樂就是。”唐若茹對魯駙馬生出些些怨懟,“誰叫你不是做大事的人呢。”

魯駙馬十分不悅的扁扁嘴,“好好。我不是做大事的人。你是。”

夫妻二人各自端著茶盞緘口不語,沉默良久,唐若茹才道:“墨霄比魏無傷更加堪用。雖說牽扯到了金褐乃至北魏,可只要能達成目的,不需拘泥于小節。你說呢?”

魯駙馬無語望天。

他還能說什么?

說了那么多年,何曾令她回心轉意過?

辛重一連三日稱病,在家專心給夫人描繡樣。

當朝丞相謀逆的消息,就像是冷水入了油鍋,在都城炸開了。

第一天,百姓們憤怒,紛紛奔走相告,辛相公是被冤枉的。

第二天,出首的人拿出了密函等等證物,大伙還是不信,紛紛奔走相告,辛相公是被冤枉的。同時,他們希望辛相公能出面澄清此事。

第三天,壓抑了兩天的朝堂,終于不再平寧。

唐煉端坐龍椅之上,面沉似水。

有人上表彈劾辛相公。

其中并沒提及沸沸揚揚的謀逆一事,而是不痛不癢的說他治家不嚴,任憑刁奴欺主不作為。

這就是個引子。

深究下去,刁奴如何欺主?

因為發現了辛相公罪犯謀逆,去衙門出首。

這不是刁奴,而是冒著生命危險為民除害的英雄。

唐煉望著口沫橫飛,一臉大義凜然的御史臺御史中丞邢大有,眼睛都要冒出火來。

真是個傻貨!

明眼人一看就知這是塊燙手的山芋,誰抓手里誰惹一身騷。偏偏這傻貨愣頭愣腦的冒個尖兒。

他不是裝傻,他是真傻!

邢大有也很冤吶。

皇帝陛下想要低調處理,他不是不知道。

誰叫他跟御史大夫岑曉峰下棋輸了呢。

愿賭服輸!

哪個輸了,哪個就得讓陛下速速做個決斷。辛重的這件案子沒人敢提不要緊,他們敢。

這可是時下鬧的最兇的一件大事了。

御史臺要是沒有表示,那跟瀆職有什么區別。

世人都知皇帝陛下懼辛重三分。參辛重,一個不小心就得把命搭進去。

死,御史臺的人從來沒怕過。

但邢大有怕死。

年下,他的小孫子就要出世了。

二兒媳也診出喜脈,翻過年府中又要添丁。

日子過的這么興旺,死了多可惜。

誰讓他下棋輸了的?!

邢大有悔恨交加,他怎么就管不住自己,非得上來倔勁兒跟老岑下棋的?

不對!不對!

當時還有人拱火來著!

邢大有心尖一顫,出了身冷汗。

這群壞貨給他挖坑了!

更可恨的是,他現在才咂摸出來味兒!邢大有悔不當初。

這一分神的當兒,他卡了殼,嘴巴張了張,還沒等發出聲兒,唐煉道:“辛丞相一事,藍府尹已然報與我知。事關重大,總不能草率處理。是以,我命他謹慎處理。眾卿家少安毋躁。此事終會水落石出。”

邢大有昂首挺胸,正氣凜然,“陛下,謀逆大罪,應交大理寺,刑部一同徹查。只京兆府一家查問,未免太過兒戲。”

唐煉唇角微墜。

這還沒完沒了?!

“先由京兆府審問,證明確有此事,再移交大理寺不遲。”唐煉給平喜使個眼色。

趕快散朝得了。

平喜會意,剛想開口,邢大有上前一步,“陛下,辛相公罪犯謀逆,理應下獄受審。已經過去三天了,辛丞相稱病不朝,藍府尹閉門不出。難道說這二人相互勾連,私相授受?”

接下來就該說結黨營私了。

唐煉神情一肅,“邢御使慎言。目前案情尚未明朗,一切言之過早。且牽扯到國之重臣,必得謹慎行事。藍府尹處理的十分得宜,沒有不妥當的地方。”

那就是說他參的不對咯?

“皇帝陛下如此袒護辛丞相,怕是難以令人信服。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不能因辛丞相一人更改。否則,上行下效,人人都能自作主張,國家豈能興盛?”

唐煉緊攥著袖口的手指松了松,雙目微瞇,溫聲道:“我不是與你說了,事關重大,決不能草率行事!你耐心等些時候。”

邢大有不依不饒,“陛下,臣能等,黎民百姓等不了。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更何況是辛丞相?藍府尹這般行事,怕是難以服眾。傳揚出去,世人皆道我大秦官場,官官相護,無法無天。黎民百姓亦會生出怨氣。民怨沸騰,于國不利啊!”

邢大有七情上面,一個人挑起一臺大戲。

岑曉峰扁了扁嘴。

暗道,老邢,差不多得了。意在敲打督促,過了火兒反而不好。可別真讓皇帝陛下下不來臺呀。

他跟邢大有打賭,就是看重邢大有敢言能言善言。

但他忘了,邢大這人認準了的事,必得一條道跑到黑,撞上南墻也得給墻撞個窟窿穿過去。即便邢大有曉悟過來自己著了道兒,也得把這一本參的像模像樣,讓人挑不出錯處。

當著滿朝文武的面兒,唐煉不能把墨霄,金褐北魏和大長公主說出來。走漏半點風聲,到最后都極有可能落個雞飛蛋打的下場。他也知道邢大有是個較真兒的人,若不然他也不能讓邢大有在御史臺待到現在。

“此事……須得從長計議……”唐煉話鋒一轉,沉聲道:“你們應該相信老藍有足夠的能力……”

“陛下,若德不配位,便是禍事。”邢大有截住唐煉的話頭,毫不客氣的挑明了說,“謀逆謀的是陛下的江山,謹慎沒錯,卻也得分個輕重緩急。退一萬步說,辛相公是被冤枉的,早一日查明,就能早一日還他清白。陛下因何畏首畏尾,不肯將此案交由大理寺審理?”

唐煉一拍扶手,“此案另有內情!”

“有何內情,還請陛下明示!”邢大有步步緊逼,絲毫不給唐煉喘息的機會。

殿中人人眼觀鼻鼻觀心,連大氣都不敢出。

邢大有該不會是想觸柱明志吧?

岑曉峰追悔莫及。

最近御史臺確實閑的有點發慌。要不然也不能跟邢大有打賭。可他沒想害邢大有的性命!

有心出來打個圓場,又怕那句話說的不恰當,邢大有真往柱子上碰。

唐煉被邢大有逼的莫名煩躁。忽覺鼻子一癢,還沒明白過來怎么回事。就見平喜大驚失色,喊道:“太醫!太醫!宣太醫。”

大臣們的神情也都相當豐富。

震驚,恍惚,茫然,愣怔,不知所措。

轟的一聲議論開了。

“流鼻血了……”

“陛下流鼻血了?!”

“邢大有把陛下說的流鼻血了?!”

唐煉低頭看看前襟上的鮮紅的血漬,不由得悲從中來。

史官很高興。

皇帝陛下被御史言官說的流鼻血這事,在史書上稍加潤色,就是前無古人,后邊不知道有沒有來者的猛料。

好!好!好!

邢大有不用觸柱,也揚名了!

邢大有望著被平喜攙扶著,腳下踉蹌離去的皇帝陛下,不由得豪情萬丈,“回去再寫一道折子,明兒還參!”

辛重謀逆一事傳的沸沸揚揚。

辛夷也向學堂告了假。

小勝子雙手支在案頭,抱怨道:“代課先生不好,只知道叫我們死記硬背,卻不講背后的典故,說我們小聽不懂。哪有這樣的?辛先生就不,他講的簡單又有趣,就連小胖都能聽明白。”

姜妧抓了把香糖果子塞進小勝子手里,“先生怎么說你就怎么做。有不懂不會的問辛先生。”

小勝子雙手捧著香糖果子,小臉皺成一團,“哎呀,辛先生什么時候能來給我們上課呀。再這么耽誤下去,我還能考上狀元么?干脆讓阿娘給我尋摸個爐子,直接賣烤紅薯算了。”

姜妧抿嘴笑道:“你今天練字了沒?字就跟你的臉面一樣,也是頂要緊的。快,讓壽兒給你把小桌支上,好筆好墨伺候著。”

小勝子蔫頭耷腦的從椅子上滑下去,“那我去了。”慢吞吞出了賬房,到前邊找壽兒去了。

香玉香梅的傷都好利索了。

這會兒倆人正坐在角落一人手里一個繡繃繡荷包。

“你倆快歇著。我都說叫你倆在府里好生將養,非得跟著來。跟來了又做這做那的,半刻也不得閑。這怎么行?身子熬壞了怎么辦?”姜妧虎著臉,一把奪過繡繃。

香玉嘻嘻笑了,“大娘子,婢就受了點皮外傷,不礙事的。”

香梅附和,“就是,這些日子婢躺在床上,都快把骨頭架子躺散了。不出來松快松快,真能病倒了。”

“那也不許繡了。鋪子里香囊帕子多得是,你倆要是用去拿就是。何必費神?”姜妧把繡繃上的銀針插好,放在笸籮里,“再不聽話,明兒就把你倆拘在鎏華院。”

香玉香梅嬉皮笑臉的賠上一籮筐的好話,直把姜妧說的樂成一朵花。

香玉給姜妧倒了一盞熱茶,“那祝老六幾時能審,我都有點等不及了。”

香梅哈哈笑道:“你是饞那流水席吧?”

“那可不。開席的時候,咱倆不能出去。等好了,席面都撤干凈了。我聽連翹姐姐說,等祝老六的罪名定下,還有流水席呢。到時候,好好熱鬧熱鬧。”香玉說著吸了吸口水。

香梅故作嫌惡的打趣道:“快把你那饞樣兒收一收。不知道的還以為大娘子沒給你吃飽呢。”

香玉紅著臉,手指攪著衣角,“我就是想見識見識嘛。”

姜妧失笑,“你跟著我見識的還少了?”

香玉連連擺手,“婢不是這個意思。”

這個實心眼的婢子啊。

姜妧斂去笑容,“等明兒個派人給辛相公府上送一桶牛乳過去。”

香玉香梅不解。

“大娘子,那可是辛相公。人家不缺這些。”香玉眨巴眨巴眼,又道:“大爺和二爺請辛郎君吃過飯了,又送了謝禮過去。禮數周全的很吶。”

“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而今辛相公惹上這種事,有的人唯恐避之不及,可我相信辛相公的為人,絕不會做出大逆不道的事體。送點小小不然的東西過去,就是表明心意罷了。也給辛相公暖暖心。”

那人兩天沒去學堂了,也不知現在怎樣了。自家父親攤上這樣的事體,肯定擔心壞了吧。也不知他睡好沒,吃好沒。思及此,姜妧的心亂作一團。

她這么一說,香玉就明白,商議著跟府中要好的小姐妹也送點東西表表心意。

次日一早,辛夷正寫大字靜心呢,阿甲滿面喜色,顛顛兒進來,“郎君!姜家送東西來啦!”

“嗯?姜家伯父著人送來的?”辛夷頭都沒抬,“你高興個什么勁兒?”

“是姜家送來的。小的問的清清楚楚,說是領的姜大娘子的令兒。”

“福兒?”辛夷面露喜色,“送的什么?”丟下狼毫,邁步就走,“算了。我親自去看。送去前院書房了?”

“是廚房,不是書房。”阿甲快步跟上,“一大桶牛乳,說是暮雪山莊自家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