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花散盡似曾歸

第六十五回:別離

大衡今年天氣不算是太好,尤其是北方。

夏日太熱,還沒甚么雨水,整個夏天都是一副要冒煙的狀態,一如因甘曹一案攪得熱火朝天的朝堂。好在大衡這幫臣子中還是有那么些能干實事的,在吵架的當空見縫插針地上過一份“防旱”的奏表。

這種“不誤農時”的思想向來是舊派的作風,上面想也沒想就準了。

在“甘曹案”尚未了結之時,政令已經下放到了北方各布政使司,再下達到各州府縣,到底沒鬧出甚么大事來。

好似生活終于回歸了正軌。

七月流火,總算是沒遇上那么熱的天氣,余知葳著了件霜色的對襟豎領的窄袖長衫,下頭系著淺丁香色雙鯉銜珠織金紗馬面裙。尤平家的見她腦后的短發長長了不少,十分高興地給她綰了個垂髫分肖髻,如今頭上正插著支蝶戀花點翠掛珠釵。

她身旁立著的余靖寧也是一副家常打扮,難得著了件寬大的琵琶袖道袍,頭上罩著網巾,并未戴冠。

二狗那三個立在他們跟前。

先前甘曹一案余家兩個主子忙的不可開交,實在是沒有功夫去管這三個孩子,便只好先安排他們三個與世子府的護衛住在一處,直到現在才有機會將他們送到余家西北藩地去。

余知葳瞧著面前三個做了尋常人家男兒打扮的小少年,不禁有些心生感慨。雖說平日里總是“小孩兒”“小孩兒”地喚他們三個,但其實想想,這三個與她應當是同齡人,最小的錘子不過比她小一歲,而蛋兒甚至還比她大一歲。

余知葳又看了他們三個一眼,開口問道:“我原先教你們識字的時候,都給你們取過大名,你們都還記得罷?”

余知葳當時分別問了他們本家姓什么,然后遵從他們自己的意愿——其實就是瞎挑,的確是給他們三個取了大名,不過是從來沒用過罷了。

“記得的。”三個崽子點頭。

“寫下來與我看看。”余知葳掏出個帕子,黑黢黢的,里面包的是三個炭條兒,“寫在地上就成了。”

名都將帕子中的炭條一一遞給那三個,他們便蹲在地上,將自己的名字挨個寫了下來。

陳浩然。

姜煥。

肖皖。

他們三個許久沒有寫過字了,捉著炭條有些不知該怎么使力,尤其是要寫三個字的二狗,也就是陳浩然,險些將那橫七豎八的筆畫塞不到一個框子里。

肖皖寫完名字,拿胳膊肘碰了碰一旁蹲在地上寫得滿頭大汗的姜煥:“姜錘子,你寫錯字了!你是把那兩個‘田’中間的那一橫吃了嗎?(姜的繁體:薑)”

姜煥老大的不高興:“就你的名字好寫!”

一直在一旁立著不說話的余靖寧忽然道了句:“改了便是。”

“哦……”姜煥抬頭看了看比他大四歲、不怒自威的余靖寧,沒來由的有點發怵,拿著手中的炭條,將之前寫錯的字畫成了個墨團團,在一旁狠狠又寫了一個“姜”出來,力透青石板,險些將手里頭炭條摁斷了。

余知葳暗地里“嘶”了一聲,悠著點兒啊。

“你們三個都瞧見了嗎?”余靖寧冷著一張臉,連聲音也是淡淡的,“字寫錯了,是可以改的。你們幾個從今往后,若是將先前的錯處都改了,我大可以既往不咎。”

余知葳知他說的是原先那些“盜竊,認賊為師、是非不分”之類的事,不禁擔憂這三個崽子能不能聽懂。

忽而,她看到了地上的字。

余知葳不禁是要笑自己了,他們三個與自己是同齡人,他們都不是孩子了。

陳浩然三人應了余靖寧的話。

只聽余靖寧又道:“你們今后便是平朔王手下的兵士,是大衡的兵士,皆是有名有姓的人,上該對得起祖宗父母,下該對得起兄弟良心,將以前的名字都忘了。你們今后便和那些‘貓蛋’‘狗蛋’的名字再無干系了。”

與他們還在叫“二狗”“錘子”“蛋兒”的人生也毫無干系了。

“行了,走罷。”余靖寧道,“給你們領路的人,都是能做你們父親年紀的,須當長輩敬著,可聽明白了?”

他們仨點頭。

余靖寧嘆氣:“要答一句‘是’。”

陳浩然最先反應過來,朗聲道了句:“是。”剩下兩個后知后覺,也跟著答了句“是。”

余知葳沖著幾人齜了齜牙,笑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啊小兄弟們。下回再見著,只怕是都有軍功傍身了。”

他們三個自小從未出過京城,如今算是半親半友的,也只剩下了余知葳一人,總歸有些彷徨和害怕,但余靖寧在場,也不好怎么訴說別情,只好都別別扭扭的與余知葳道了別。

肖皖吸了吸鼻子,幾乎要哭出來,好容易憋住了,這才開口道:“大哥,等我今后領了……領了銀錢了……”他想不起來“餉銀”究竟叫甚么,只好胡亂說了一嘴,“等有了銀子我給大哥買零嘴兒吃。”

“別介。”余知葳本來還有點兒舍不得,剛醞釀起來的離愁別緒全給他逗樂了,“你就甭想著孝敬我了,自己留著吃罷!”

陳浩然那幾個一步三回頭地走了,他們將一路走到城門的邊兒上,再北上西行,去有大漠有草原的西北,將自己的少年時光盡力打磨,今后變作一把利劍。

余知葳遠遠看著,不禁搖頭道:“真是,怎么年歲越大還越對分別這事兒感觸越多了呢。”

“你這話說的好似自己是個暮年老婦一般。”余靖寧轉頭去看她,見那少女嘴角還是含著笑意的,光看著這神情,也不像是方才那能說出那般“多情自古傷別離”的話來,于是便接著又問道,“別離感傷自古有之,怎么到你這兒好似就不該有了似的。”

余知葳也轉過頭去看他了,不知是不是余靖寧的錯覺,她眼中竟然有些他想看見,卻不能當作看懂的神情轉瞬即逝:“無情之人當然比多情之人少些事端,牽絆少了,到底自己心里好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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