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花散盡似曾歸

第七十三回:遼東

譚懷玠連大紅吉服都沒來得及換就匆匆進了宮,待進了文淵閣,果真是幾位閣臣俱在,還并著個兵部尚書。

余靖寧譚懷玠幾個向小皇帝賀霄和藺太后行禮后皆被賜了座,幾個人面目凝重地分坐兩旁,誰也沒先開口。小皇帝賀霄揉揉眼睛,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大概是覺得這大衡大事小事都由他母后管,他只需要坐在這里當個安靜的皇權象征就好了。

最后還是藺太后出言打破了這個僵局:“今日譚卿成婚,還難為來了這么一趟,哀家多給你那媳婦些賞賜,便當是賠她今日洞房花燭的禮。”

“娘娘。”譚懷玠沖著藺太后行禮道,“自懷玠進了內閣,便知曉應先國后己的。”

瞧他倆這模樣,險些讓眾人忘了,譚懷玠如今行動不便,跟著藺太后還有著莫大的關系。

說完了,藺太后又轉頭去與余靖寧說話:“寧哥兒啊,你也知道,關外這幾家全都是一丘之貉,如今起了個兀良哈,哀家恐這韃靼瓦剌要跟著異動,便現行給你父親去了信兒,讓他即刻回嘉峪關,不必再來京城述職了。”

平朔王不比尋常官員,依照大衡歷律,每三年入京述職。余靖寧自十二歲入京以來便再未見過父親,現下又錯過了這么一回,恐怕父子二人待到分別六年時才能見一回。

少年人一天一個樣子,待到三年之后再相見,平朔王能不能認出自家兒子來都是個問題。

不過余靖寧自聽見邊關有異動時,早就想到了這個結果,是以也沒有過多的情緒波動,只是淡淡道:“臣等行伍之人,食君之祿,本就該是為大衡鎮邊的。”

安撫了,或者說壓制了兩個可能會有點兒情緒的,藺太后才開始談正事:“孫卿,你先來說說,這事兒怎么辦?”

她喊的是兵部尚書孫和風,應當算是舊派人家,但又和打頭的幾位舊派清流不怎么來往。他好似也沒甚么“新派”思想,更是和閹黨也不大沾邊兒,不知心里頭想的甚么。

那孫和風便道了:“兀良哈三衛幾位鎮邊的指揮使,察覺到有異動時,就該即刻上報。誰料他們害怕皇上娘娘怪罪下來,竟然隱瞞不報,卻又沒那個平叛兀良哈的本事,生生拖到兵臨寧遠城下了才上報朝廷。如今鬧到如此地步,定然要好好責罰才是!”

藺太后眉尖蹙了蹙,看向孫和風道:“讓你舉薦幾位能當大任,即刻前往寧遠平叛兀良哈,你提兀良哈三衛指揮使的錯處作甚?”

孫和風略微有些尷尬。

非是他昏聵,而是有些不敢說。

先帝爺,就是隆武皇帝,暴戾而多疑,固然是一代開國皇帝可謂一世梟雄,但性格使然,除了開國以外,好似也沒給大衡留下甚么太值得稱道的功績。隆武皇帝在位之時,拿著幾位開國將領當地鼠,幾乎是挨個當頭敲打了個遍。該打殺的打殺,該奪權的奪權,帥才幾乎都死了個干凈,不過剩下幾位守城之才來,可也幾乎都到該問一句“廉頗老矣,尚能飯否?”的年紀了。

但如今平叛兀良哈,是要拿回大衡這天朝上國的面子來,就那么仨瓜倆棗還拄著拐的“守城之才”,哪里夠用啊。

孫和風又不能對著藺太后呱啦一通:“老寡婦你那丈夫忒混蛋。”這不是找死嗎。

況且自隆武朝來,大衡重文輕武已久,完全不清楚現在的年輕后生還頂不頂用。

如今之舉,要么,就讓平朔王別回嘉峪關了,直接繼續東行上寧遠打兀良哈。但平朔王是入京述職來的,又不是逼宮造反來的,腦子讓關外的風刮傻了才會帶著一大堆兵。先不說這嘉峪關的余家軍怎么調到寧遠來,就算調過來了,誰知那兀良哈是不是使的調虎離山之計,韃靼和瓦剌還瞪著眼睛等大衡空虛之時呢。

要么,就是跟藺太后說,讓你哥哥或者你侄子上寧遠罷。先按下藺太后舍不舍得她在蜀中養尊處優的兄長侄子來受這個苦,單看蜀中這個地界兒,就知道不成——等他們自西南到縱跨整個大衡到東北,兀良哈的可汗都上隆武皇帝的墳頭烤羊腿了。

孫和風這會兒真是左也不對、右也不對,恨不得一頭碰死在文淵閣里。

瞧這年號,“長治”!他還以為是個怎么樣的太平盛世呢,早知就不趟這渾水了!

太平年間兵部尚書吃香喝辣,動亂年間兵部尚書頸上架刀。人大都會好了傷疤忘了疼,或許是這百家爭鳴的繁榮景象太過耀眼奪目,大衡開國不過幾十年,剛過上太平日子的大衡人就開始安而忘危了。

正當這孫和風考慮要不要“以死謝罪”的時候,有人當頭把他這個殺頭的活兒搶了過去。

“臣愿往遼東。”這話說得毫不花哨,一聽就知道是余靖寧。

打瞌睡的小皇帝賀霄甩了甩頭,睜大了眼睛,瞧著這個不過大他三四歲的少年郎,驚訝都快從他眼睛里溢出來了。

他娘在他身后果然皺眉了:“你一個娃娃家……”

“臣是將門之后。”余靖寧跪在地上,垂著眼簾。他這個稱呼拿捏得很微妙,上回進文淵閣一通搶白認罪的時候還一口一個“侄兒”,這會子就變成了“臣”,“臣自幼長在邊關,是握著刀兵火銃長大的。學步時便滾在硝煙里,摸過銅銃大炮滾燙的炮口;學語時滿耳聽得便是的布陣,識字時用的就都是兵書了。原先娘娘也說過,臣等今后都是要為皇上分憂的,那這分憂便不論年紀,況且,臣這個年紀,恐怕也算不上是孩子了。”

旁邊那位十六歲上金殿十七歲進內閣的譚懷玠深以為然。

余靖寧好似是暗暗地撇嘴笑了一下:“海東青關在籠中,也關不成金絲雀。若還想讓幼雕替人捕獵,那便不該剪了羽翼,大可放飛出去試他一試。”

他抬起頭來的時候,兩眼中好像在燃燒著甚么——他把他內心最深的東西點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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