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上墳

第一百六十七章 落枕(己)

第一百六十七章落枕(己)

類別:

作者:書名:

陸六便在小院中日以繼夜的研究,茶飯不思,日夜顛倒,餓了家里人會給他送一天的飯食,困了就往床上一倒。折騰了一個月,他對書中所記載的炒茶技法有了比較深入得心得,但實際操作后,炒出的新茶并不如書中記載的那樣神奇,甚至與他按自己工藝炒的茶都多有不如。難道是這古法遠不如流傳下來改良過的技術?還是現在的茶樹遠不如古時出茶的品質亦或是自己還沒有領悟其中的真諦

陸六帶著這些問題,干脆一整天躺在床上冥思苦想,反復推敲古書中的每句話,每個字。想著想著,枕著這本書,就沉沉的睡了過去。

陸六做了一個夢,一個無比真實的夢。在夢中,他依舊在自己的小院里炒著茶,但他把新采的茶在笸籮里攤平晾曬,旁邊有個穿著古代服裝的老人,在旁邊給他做著指點,從選芽、存放、處理都與他慣常的方法有所不同。當他開始把茶葉倒入鍋中開始炒青時,又有個老人,與前一個從穿著到容貌都不一樣,不知何時來到他的身邊,似乎在給他講木柴的選擇,鍋的使用,火候的控制。

而他開始進入聚葉成團、搓揉顯毫的階段,又會有人給他講手的力度,搓揉的方式,時間的掌控,以至于到烘焙階段用什么樣的鍋,用什么樣的蓋,都大有講究,夢里還有個老人,鶴發童顏,精神矍鑠,把他拉到了茶園里,給他講如何栽種茶樹,如何讓同樣的茶樹,栽種的位置不同,旁邊挨著的果樹不同,獲得的香氣也大為不同。

夢中的陸六如醉如癡,如置身仙山洞府,但不覺中雄雞報曉,他也一覺醒來。可他醒來后發現,夢中那些老人給他傳授的東西,他只是隱隱有個印象,但細節的操作完全記不住了。他心下大急,可越急,大腦中越是空空如也。

最后,陸六還是想了個辦法,他馬上把媳婦喊上了山,央求她晚上在自己睡著后,守在他身邊,把他做夢時的夢話一字不落的全記下來,而他自己也在心中默念,做夢時,如有緣那些老人能再給他講一遍,他一定大聲的跟著復述一遍,想不明白的,一定要問出來。

陸六的媳婦賢惠,絲毫沒有責怪和懷疑,愣是連著兩三天,每晚熬夜守在枕著古書的陸六身邊,把他的夢話全記了下來。功夫不負有心人,老人們在夢中如約而至,夢中的陸六更是虛心求教,三日后,陸六看著媳婦記的夢中問談錄,馬上記起了夢中的每一個細節,頓時有醍醐灌頂之感,那層窗戶紙終于捅破了。

陸六結合老人們傳授的技法,將自家的炒茶工藝做了大膽的改良。一是,將茶樹和很多特殊的果樹,如桃樹、柚子樹、楊梅樹套種在一起,以味養味,二是,將炒茶時應對三個不同工序所用的三個鐵鍋換成了鐵鍋、陶鍋和石鍋三種不同材質,用以更好的控制鍋內不同的溫度,三是,嚴格采用果木當作燃料烘烤,以果木之香,烘托茶香,四是,炒茶前新鮮的茶葉在通風陰涼的冰窖上停個一兩個小時,讓葉片的每一個毛孔都自然舒展。

陸六的改良遠不止他當時告訴我的這些,比如揉搓的手法,火候的掌控等等,更是只可意會無法言傳的技術,總之,陸六覺得這個夢境告訴他的就是,每一片茶葉都是有生命的,即使在炒鍋中,即使已經失去了水分,同樣如此,炒茶人如何對它,茶葉也會以同樣的味道回報炒茶人。而炒茶的技術,說白了,就是在每一個環節都體現出對茶的尊重,對生命的尊重。

他這個觀點我是非常的認同,我想,這可能就是陸六一直想點破的那層窗戶紙。而之后,陸六的古法炒茶,有古韻,有創新,如有源之水,連綿不絕。他每年炒的碧螺新茶也成了無價的上品。而陸六就把這茶叫做綠夢藏,也算是對這段奇遇的紀念。

我講完這個故事,火鍋中的木炭都燃盡了,沒人再去碰它,一瓶十五年的五糧液,我們幾人只喝了大半瓶,對我和曹隊這樣的酒膩子來說,簡直難以想象,但我們真的好想把酒遺忘了。茶換了兩次,大家依舊喝得如醉如癡,越品越覺得唇齒留香,意遠情深。

曹隊猛拍了一下大腿,說道:“老常,我這幾十年的茶算是白喝了,不懂這古法制茶的奧秘,不懂得炒茶的辛苦,有愧陸六這些炒茶的手藝人啊。”

我也哈哈笑著,對他說:“我和陸六總共只見過兩面,也許是有緣吧,他每年都給我寄半斤來,你們可能都不信,陸六還是個太極拳的高手。”

“也許是炒茶這手藝太耗費體力了吧,他習武估計也是為了有個好身板。”曾茜捧著茶杯,望著慢慢騰起的白煙,接了一句。

“小曾,你說對了一半,陸六在炒茶中有個揉搓的工序,最見功夫,揉重了,葉片容易粘結在一起,也會有很多破損,樣子就不舒展,香氣也無法充分散開,揉輕了,葉片上的白毫就不會直立起來,葉片中的香氣無法和熱氣混合,茶就失去了清幽的意境,而太極正是陰中有陽,剛柔并濟的武學巔峰,用它來炒茶自然才是極致的手法,大家別忘了,陸六是用雙手在幾百度的炒鍋里翻炒茶葉的。”我見他們都驚訝的楞在那里,又接著說道。

“中國文化講一個道字,各行各業,各門各法也都從這個道字發源,武術中的道就是陰陽相輔相成,茶道中的道,也是從一片小小的茶葉中,體會天地自然的無窮變化,還有中國的烹飪之道,講求的是食材與火候之間的辯證關系,中醫更是如此,將人體看做陰陽相交,五行相生的微縮宇宙。所謂殊途同歸,得一道而解百惑就是這個道理。小曾,你之前說,夢中耳動是一種幻聽,我是不認同的,任何一個表,都有一個里,任何一個果,也必有一個因,如果你把未知的現象,都歸結為幻覺,那整個世界不都是不真實的了?”

曾茜重重地點了點頭,還沒來得及說話,廖煥生突然開口了。“老常,有時候我也覺得我們這一代最大的缺失就是和中國傳統文化,中國古典哲學的割裂。你說的很對,得一道解百惑,其實我心里一直都有一個惑,不知大家愿不愿意聽我說說?”

坐在我對面的曹隊沖我擠擠眼,我也知道,要進入今天飯局的主題了。秋夜有些涼了,胡同中的喧嘩漸漸遠去。北京所特有的,充滿著滄桑氛圍的夜晚,用寂靜讀著一首回憶的詩。干脆,我把大家讓進了屋,在沙發上坐下,找個自己舒坦的姿勢,開始聽廖煥生講自己令人錯愕的故事。

“老常,其實我這個人很普通,沒那么上進,也沒多少癡迷的東西,照理說,不會撞上什么怪異的事情,但真遇上了,特別是它開始改變你的生活,改變你的心智,甚至左右你的思想,這才是恐懼的開始。”

廖煥生不是一個會講故事的人,一個極精彩的故事,在他的嘴里,因為他語調的平靜,語言又缺少表現力,多少有點教師習慣的照本宣科,而變得很平淡,甚至有點干巴。但當他把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砍去枝丫,僅留主干的*裸地擺在我們面前,還是足夠的讓人震撼。

廖煥生是河南安陽人,老家離安陽市有幾十公里,是個相對偏僻寧靜的小村,但生活極其貧困。廖煥生母親死的早,他家里只有一個哥哥,大他八歲,他從小父親承擔著家里所有的農活兒,基本上他是哥哥拉扯大的。

廖煥生長于清貧,自小便立志要走出這小村,人刻苦,再加上對數理化天賦異稟,成績優異,在父親和哥哥砸鍋賣鐵的幫助下,考上清華,之后又順利留在北京當了老師。但這樣一個勵志故事的背后,卻是哥哥不到三十歲便死于肺癆,他本想在北京安定下來,有點積蓄,把父親接來北京享幾天福,沒想到奮斗幾年后,等到的卻是父親突然辭世的消息,轉瞬間自己再無至親,這打擊對廖煥生來說是巨大的。

廖煥生回到家料理了父親的后事,家里一貧如洗,就把值些錢的東西都送了周圍的鄰居,答謝他們對父親的照料。但在父親睡過的床上,廖煥生看到了一個熟悉的陶枕。這陶枕廖煥生記得是自己小時候,父親在自家地里刨出來的,質地很是粗糙,用一些深深的刻線勾勒了一些植物的圖案,陶枕上只是粗粗的掛了些青綠釉,底部完全是陶土的本色,和廖煥生在歷史課本上看到的唐三彩是一個顏色,但陶枕兩側有架燒過的痕跡,看上去應該是個古物。

廖煥生的父親總覺得這陶枕是個寶貝,就一直留在身邊,沒想到這些年,他還一直枕著他睡覺。也許是睹物思人吧,廖煥生只把這枕頭帶在身上,回了北京,從此再沒回過那個小村。

(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中庸》)(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