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笙

第五十六章 夢回洛邑

文笙想起了白天戲臺上那個跪地求饒的鬼臉人。

商其會將其看作是大梁人對鬼公子的不敬嗎?

不管云鷺還是戚琴都好像頗有把握的樣子,云鷺還和文笙道:“白天你們那隊人里面不少都穿白帶著孝,我怕商其混在里面,特意湊近了瞧了瞧,只是沒有留意到你。放心,鳳嵩川和玄音閣的人已經帶著首陽的棺材坐船走了,就算有兵馬衛的人留下來找你,咱們也不怕。”

文笙笑著道了謝。

那兩人自去安排布置,文笙處理好腳上大大小小的傷口,又將酸疼腫脹的兩腿好好揉捏了一番,方才換了衣裳倒頭睡下。

雖然這地方條件十分簡陋,躺在單薄硌人的被褥里文笙覺著渾身就像散了架,連動一下的力氣都沒有,心里卻難得覺著踏實。

外間不時響起說話聲、咳嗽聲和踢踏走路聲,漸漸的,文笙朦朧睡去,她睡了自離開離水以來最沉的一覺。

第二天文笙被敲鑼打鼓聲驚醒,只覺頭昏沉沉的,看外邊已經天光大亮,咬牙硬撐著爬起來出去洗漱,在院子里和戚琴走了個迎面。

戚琴微微點頭,沒有其它表示,看來昨夜一切正常,商其并沒有露面。

戲班子白天還要去河邊唱大戲,何家村的大戶請他們正月里連唱好幾天。

文笙就搬了個小板凳,戲班子走到哪里,她跟到哪里。

戲班子里除了班主和戚琴,其他人年紀都不大,臺上扮鬼的那個名叫江牛兒,只有十九歲,去年秋天才成的親,如今媳婦有了身孕,他便趁著農閑出來在附近幾縣跑一跑,賺點外快補貼家用。

江牛兒是家里長子,生得濃眉大眼,性子滑稽討喜,在臺上賣力氣,臺下待人也熱情,剛半天就和文笙處得熟了,直說要將自己十三歲的親妹子介紹給文笙當媳婦。

他這話一出口,便引得眾人一陣哄笑。

那翻跟斗的少年湊過來嬉笑道:“牛兒哥,咱莊戶人家實實在在,就你那妹子粗手笨腳的,找我這樣的還差不多,顧公子一看就是讀書人,嬌貴著呢,你快別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了。”

眾人又是一陣笑,江牛兒臉上一紅,沖那少年揚了揚拳頭:“死小子,討打!”

那少年扮了個鬼臉,撒腿跑了,邊跑邊叫:“大舅子,快來抓我啊!”

文笙坐著看他們嬉鬧,忍不住露出笑容來。

那少年跑了一圈,瘋鬧得夠了,回來經過文笙跟前,打量了她兩眼,突道:“咦,顧公子你臉怎么這么紅?”

他以為文笙臉皮薄,被大家調侃得不好意思,問完這話之后吐了吐舌頭,調頭跑遠了。

文笙這會兒覺著身上一陣陣發冷,整個人像是浸在了冰窟窿里,連骨頭縫都跟著隱隱作痛,頭暈目眩,胸腹間涌動著一股泛著惡心的躁意。

即使是前兩天步行趕路最煎熬的時候,她也沒覺著這么難受。

文笙暗道一聲“糟糕”,她這身體底子還是太弱了,趕了幾天的路,剛一放松竟然就發作起來。

若只是累著了還好,別是染上傷寒什么的,眼下所處的環境缺醫少藥,一旦她病倒不起,誰知會發生什么事?

文笙的異樣很快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江牛兒挨過來,口里道:“顧兄弟,你臉色怎么這樣差?”伸手要往她額頭上探。

戚琴抬手以琴弓將他隔開,仔細看了看文笙。

文笙此時也抬頭看向戚琴,面頰泛著不正常的紅暈,長長的睫毛翹著,雙眸如含秋水,戚琴還未如何,江牛兒在旁邊竟是看得晃了神,被戚琴一扒拉,猛然回過味來,連羞帶臊鬧了個大紅臉。

文笙這會兒人已經昏昏沉沉的,看什么都是影影綽綽的重影,她還待強打精神說話,戚琴皺眉道:“你需得趕緊回去躺著,別擔心,我找人去幫你抓藥,好好睡一覺發發汗看能不能強些。”

他抬頭四望,卻不是在找云鷺,商其隨時會出現,戲班子這十來個人他也不敢叫離開視線,最后還是托了何家村的人跑腿,就近找個鄉下郎中開方抓藥。

等藥抓回來,文笙已經燒得快迷糊了,戚琴見臺上已經演到了神將下凡一折,就差最后捉鬼了,便商量班主快點糊弄完了好回去,班主頗為后悔昨天松口收留了文笙這么個煩,看在銀子的份上叫大伙草草收了場。

回到村子里,戚琴把趕著要照顧文笙的幾個臭小子轟走,找了東鄰一個十一二歲的小丫頭幫忙煎好了藥,親眼看著文笙迷迷瞪瞪把藥喝下肚,躺下睡著,這才稍覺放心。

這一晚,文笙睡得極不安穩,沉浮之際,她似聽到了窗外淅淅瀝瀝下雨的聲音。

她早忘了身處何家村,又是在冬季,怎么會有雨打芭蕉之聲?

朦朧間她好像回到了洛邑家中,床榻上躺著一個人,纖纖素手帶著微涼輕觸她的臉頰,一個溫柔的聲音在她耳邊嘆道:“笙兒不哭,娘最不喜歡看到笙兒掉眼淚了。娘已經和你爹爹說好了,一定要叫我的孩子一輩子過得自由自在,人之一生也就是短短幾十年,娘想看著笙兒開心快活……”

文笙在枕上輾轉掙扎,娘親去世的時候她只有八歲,那一段往事就此埋在她的記憶深處,此刻她徒勞地想將母親留下來,滿臉都是濕汗,淚水自她緊閉的兩眼中不停滲出,滴落在枕頭上,濕了一大片。

床榻邊上站了一個白色的身影,文笙潛意識里知道那是她的父親,顧家行六的顧君孝。這個夢里父親始終沒有說話,文笙卻能感覺他那深切的悲傷之情。

母親去世的時候,父親并不是像她夢里穿的白衣裳,但從那時候起,他就再不喜歡穿顏色鮮艷的衣裳,并且一直沒有續弦,父親的琴就像此刻屋外的雨,總是寄托著無限的哀思。

雨不知何時停住,文笙突然驚醒,外邊天還黑著。

她頭暈目眩,硬撐著坐起來,半晌猛然回過神,適才她半夢半醒間聽到的不是雨聲,而是胡琴響。

戚琴綽號“三更雨”,這大半夜的,難道竟是商其殺來了?

(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