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昱城里的每條街道他都熟悉得很，少年時候他也曾終日在城中廝混，可是，他實在想不出來，像齊攸那樣的一個姑娘家，到底會去哪里，也想不明白，這些無趣的街道對一個小姑娘來說到底有什么吸引力。

不知道往哪里走，澹臺錦不知不覺又走到了當日抓住齊攸的那家酒樓。門口人來客往，生意似乎依舊是不錯的，歌姬的聲音從樓上的窗子里飄下來。澹臺錦抬起頭，沉默地望著那幾扇掛著明瓦燈的窗子，這里一直是這樣，不管在里頭喝酒的人變了沒有。記得自己……那時也還是個孩子，被齊莫逢帶著，頭一回喝得不省人事，現在想想，他真是教會了自己不少東西。他跟著他，不知不覺，從少年長成了男人。

如今酒宴的場合多了，酒酣耳熱時，那許多認識的不認識的人在耳邊鼓噪，聽得最多的就是諸如“出奇制勝扭轉乾坤不世奇才有大功于社稷”之類的話。可是，不要說是有大功于社稷了，他有時候醉了，便會想到自己連做對了沒有都不知道。千里追襲敵軍，這樣鋌而走險的行為到底是一個將軍正確的決策還是僅僅因為……他恨燁北人。

他無從知道這樣的答案，甚至根本不敢回想，怕想到自己本有更好的決勝之道，那樣許多把命交到自己手中的兄弟們便不會死，齊莫逢……尤其不會死。

路上的行人不少，一個醉酒的路人搖搖晃晃地走過，撞在了澹臺錦的肩上，嘻嘻哈哈地沖著大路說了一句“對不住”就走了。澹臺錦沒有上樓，又沿著街市向前走，樓上歌姬的歌聲卻一句句聽在耳里，“春林花多媚，春鳥意多哀。春風復多情，吹我羅衫開。”

澹臺錦加快了腳步，只想快些離開這樣熱鬧不堪的地方。走過了富戶聚集的那半條街，也不見齊攸那個小個子的身影，再往前走就是平民居多的夜市，是個魚龍混雜的地方，也不知道齊攸會不會去那里，若去了，還真有些不放心她。

澹臺錦一面還在這樣想著，耳朵里已經聽到少年打架的呼喝聲，似乎就從前面不遠的一間小酒館里傳出來，門口已經圍了不少看熱鬧叫好的閑漢。澹臺錦微微皺起眉頭，越發仔細地在那些圍觀的人群里面打量了一番，想到齊攸似乎是挺好熱鬧的脾氣，幾條街里頂數這里動靜大，保不齊她就在這里瞧熱鬧。

不想齊攸沒找見，酒館里卻傳來一句有些耳熟的罵人聲，澹臺錦的臉黑了下來，快步上前，伸手分開人群，擠身進去，一步踏進酒館，“嘩啦”一聲一只碗摜在他的靴子前面摔得粉身碎骨。

澹臺錦忍著怒氣抬頭去看屋里早已打成一團的兩伙人，兩伙人他偏偏都認識，黑甲的一方是上昱城里的幾位富貴公子其中就包括了他那個異母弟弟，赤色衣服的一方都是自己麾下最愛惹是生非的幾個禍害。不過這也罷了，這些還都不能太讓他頭疼，最要命的是那個最大的禍害，此時正站在一張飯桌子上，一邊笑一邊投擲碗筷，那隨著她的大動作而上下飄舞的金色衣袖何等的眼熟，分明是他親自去給她挑的衣料。

“齊攸！”澹臺錦忍無可忍地大喝一聲。

齊攸張大了嘴，卻沒收住手里的碗，那只大海碗離了她的手就旋轉著飛了出去，準確地砸在澹臺鈞的胸口，那小畜生剛被靳昶撂倒，胸口又被飯碗重擊了一下。

澹臺錦就看著齊攸，站在飯桌子上慢慢地轉過身，瞪著自己，一副看到了鬼的神色。

屋里的少年們卻已經打紅了眼，誰也沒有抬頭看看門口。

澹臺錦低沉的聲音就冷冷地蓋過了他們的叫罵，“澹臺鈞、薛乙微、李景旭、靳昶。”

兩方領頭的都被喝住了名字，所有人都停了手，不只一個人還沒等回頭腿肚子就開始哆嗦。

薛乙微就是猛虎騎里那個面色有三分柔媚的年輕軍官，頂數他是反應最快的，頭都沒回一下就腳底下有彈簧似的第一個跳起來脫離戰斗，柔軟飄逸的頭發隨著他的動作飄舞了一下，他立定在一邊，一臉故作鎮定。

靳昶是猛虎騎里最后一個爬起來的人，起來的時候還故意用膝蓋狠狠頂了一下澹臺鈞的肚子。澹臺鈞被揍得眼淚都下來了，卻沒敢哭出聲，掙扎著爬起來就往后躲，拼命想要離澹臺錦那個瘟神遠一些。

不論是猛虎騎還是虎賁，都很怕澹臺錦，換句話來說，整個上昱城的軍營里就沒有不怕澹臺錦的。

澹臺錦冷冷地掃視了一下戰場，毋庸置疑打贏的是猛虎騎的這幾個小子，虎賁的人剛才都是被按在地上揍的，門口橫七豎八地扔這他們隨身佩戴的華貴兵器，可惜躺在地上的寶劍閃光的不是劍刃，卻是劍柄上鑲嵌的紅色寶石。看來虎賁的這幾個小子連劍都還沒來得及出鞘就被下了武器，難道虎賁騎兵的戰力已經退化到了如此地步？

薛乙微上前一個標準軍禮，“將軍。”澹臺錦不動聲色。

靳昶知道自己是別想躲過澹臺錦的責罰了，就想要替上司頂罪，“將軍，是我先動手的，薛都尉是不得以——那群混賬東西當街欺負弱女……”澹臺錦只是瞥了他一眼，他就打了個寒戰，生生地閉上了嘴。

“就是欺負這個‘弱女’嗎？”澹臺錦轉開視線，看著齊攸，在這個一片狼藉的小酒館里，她站著的飯桌子是唯一沒倒的。

靳昶撓撓腦袋，跟著回頭去看，剛才他還覺得這個小姑娘打架真有兩下子，開始是拿了個桌子腿左一下右一下地從他身后閃出來痛揍對方，而后全身而退上了桌子上扔鍋碗瓢盆，那準頭那叫一個好啊……小姑娘好像有些害怕，一準兒是大將軍滿身戾氣，太嚇人了。誰知……

小姑娘張了張嘴，“表哥……我……”

“你什么你？”澹臺錦低吼了一聲。

齊攸沒見得怎么太害怕，靳昶張大了嘴，薛乙微刷地轉過頭去，臉都變色了，難以置信聽到的事實，本能地徒勞無功地想從小姑娘那巴掌大的嬌嫩小臉和大將軍那張死人臉之間找出某種聯系。

“你給我下來！”澹臺錦嚴厲地低吼了一聲，倒是暫時解除了薛乙微靳昶的威脅。

齊攸板著一張小臉，咬著嘴唇，往前一步，華貴的裙角都濕了粘了好些活了泥的酒，酒水還灑了滿桌，她剛要桌下跳，腳底先打了一個滑，就向一邊栽倒了，桌子下頭全是一地的碎瓷片子。薛乙微看著就有些不忍心，想伸手過去援助，可是站在大將軍的面前，他實在是一動也不敢動。

誰知就在那小姑奶奶剛剛驚呼出口的時候，澹臺錦的身形一動，猛地上前，一把就把她抱了起來。雖然大將軍臉色陰沉得可怕，可是放下那小姑奶奶的時候，還是輕得很。薛乙微別的不知道，只是確定了一件事，這姑娘怕真是大將軍的妹子。回頭看見靳昶那個傻子，嘴張得更大——猛虎騎的澹臺將軍，小心地抱一個小姑娘下桌子，這是多么千載難逢的大事啊，靳昶看得眼前都黑了，只覺得陰風陣陣，腿肚子真有些哆嗦了。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