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攸渾渾噩噩地做了許多夢，夢里又回了老家，見了那些人，她們都在說笑著，好像都很歡喜，可是她們誰也不瞧齊攸一眼。齊攸想起來了，她們的歡喜本就沒有她的份，她也不稀罕。她索性自己一個人出了門，又聽見她們在身后竊竊私語著，說這個怪丫頭為什么就這么不合群呢？

齊攸在夢里想到底要怎么才能合群，想得頭痛欲絕也沒有想出來。到底怎么才能讓她們把那些好笑的事情告訴給她聽？她不知道。她們說的話也根本不會讓她笑出來，不過等到爹爹回來的時候，就會說許多會讓她笑的話。

可是她不知道爹爹又去哪里了。他總是不能好好地待在家里。明明見到她的時候是那么高興，緊緊地把她抱起來，讓她騎在他肩膀上飛翔，說她是他的一切……可是等他說完了話，就又要走了。她總是聽著他的馬蹄聲一直遠去的聲音，一直到再也聽不到。男人們多么可惡啊，為了各種理由離開家，最后甚至消失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們會給她許多許多的好東西，可是卻不知道當她看不見他們的時候，哪里都不能算是她的家。

齊攸的夢境漸漸變得黑暗，她聽見有人說她是個啞巴孩子，不會說話，所以她爹爹才不要她。她很憤怒，她不是不會說話，只是因為沒人聽，她才不說。她在夢里憤怒地往前走，想要離所有人都遠一些，忽然之間，她看到了燈火的微光，燈下有一個男人的背影，那男人低著頭似乎正在看手中的劍。

她愣了一下，隨即看了出來，那熟悉的寬闊肩膀，那魁梧的背影，正是她的爹爹。她驚喜地笑了起來，原來澹臺錦弄錯了，她爹爹沒有死，這不就是來接她了嗎？她高興的心跳得快要掉出來，她爹爹還在世上，她終于還是有所歸屬的，澹臺錦給她的那些漂亮衣服珠寶翡翠華府美室，她都不要了，她可以跟爹爹回她自己的家去了。

她趕緊往爹爹身邊走，卻發覺腿沉的要命，想邁出一步都很費勁，爹爹還在那里看那劍，也沒有發現自己女兒就在身后。齊攸想喊他一聲，可是又忽然有點不好意思，她好像很久沒喊爹爹了，又覺得自己的嗓子好想真有點問題，她試著小聲喊了一聲，“爹爹”，聲音很小，她爹爹沒聽見。她又試了幾聲，還是聲音很小，她急了，用盡全身力氣，猛地喊了一聲，“爹——”

身上沉重的感覺陡然消失了，頭疼也消失了，她張開眼睛，耳朵里還殘留著自己最后喊“爹”的聲音，眼前卻是一個既熟悉又不熟悉的地方。

她躺在榻上，身邊是一盞孤燈，并沒有爹爹的背影。這房子原來的屋主安婆婆掀開簾子從外屋進來，焦急地看著她，“小小姐，是怎么了？”

齊攸沒有吭聲，她安靜地躺在榻上，腦子亂了一會，她在拼命地分清夢境和現實，有一會兒她是相信爹爹真的是還在的，可是漸漸地她還是清醒了。爹爹已經死了，她人在遙遠的都城。

齊攸撐著身子坐了起來，身下的涼席上都是她的汗水，喝了一口安婆婆端來的涼茶，聽安婆婆絮絮叨叨地說，“中暑了，身上不舒服，就容易做噩夢。”又一邊摸齊攸的頭發，一邊念念叨叨著咒語一樣的話，“摸摸頭發，嚇不著小囡。”

齊攸輕輕笑了，“婆婆，其實我是做了個好夢的。”

安婆婆愣了一下，“你夢見什么了？”

齊攸想了想，還是搖了搖頭，不想說。爹爹還在的這個夢，現在還留了一點影子在她腦海里，她怕說了，這個夢就徹底散了。“他們都在做什么呢？”

安婆婆知道她是問跟著她的那些長隨，“都在外院呢，下午姑娘睡著了，他們來問過幾次。這會子正湊在院子里打牌呢，待會兒老婆子去告訴他們一聲小姐醒了。姑娘先把藥喝了。”

齊攸點點頭，安婆婆見她無話，便端了解暑的藥來，齊攸剛要接過來，安婆婆卻拿勺子舀了喂到齊攸嘴邊。齊攸怔了一下，安婆婆本來面向便善，這會子喂齊攸喝藥神態間更有說不出的慈祥。

“好些年家里沒有小孩了。”安婆婆柔聲嘆息了一回，似是想到了自己的身世，又瞧著齊攸的眼神里也透著憐惜，“也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家的孩子。出手闊綽，任性妄為，如此說該是極富貴人家的孩子吧，可又這么面黃肌瘦的。”

齊攸被說動了心中難過之處，低下頭，忍不住說道，“我本就是無父無母無兄無弟無姐無妹的，姥姥不疼舅舅不愛……”

安婆婆愣了一下，可畢竟是積年的老人了，見小姑娘說的難過，就打趣了她一句，“難道姑娘是石頭縫里蹦出來的孫猴子么？”

一語把齊攸說笑了，坐在床榻上咬著嘴唇笑了一會，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抬起頭來，“婆婆，我叫齊攸，流水的攸。婆婆你叫我名字，不用叫我小姐。”

老婆婆連忙點頭，見她生得單薄，又憨頑可愛，更沒什么富貴架子，只讓人覺得可親。老人也是夫離子散的伶仃人，本以為要孤老終生困頓而死，卻不道上天忽然降下來這么個小姑娘陪著她，也是感激感嘆，便伸手摟了齊攸在懷里，“婆婆已經做好了飯，不嫌棄就在婆婆這里吃個晚飯。老婆子雖然家貧，卻也曾把孩子沒病沒災的養大，小攸兒以后常來，包管把你伺候得水蔥兒一般。”

齊攸很少跟人貼得這么近，忽然被一個滿眼慈愛的老婆婆摟在懷里，其實還有些窘迫，忽又想起澹臺鈞被他祖母百般疼愛的樣，終于發了小孩子心性，頗有些“我也有奶奶”的寬慰。又生怕將來終究要生變故，不知不覺就脫口而出，“婆婆，將來我若是有一天出息了，必要報答婆婆今日的憐惜，必讓婆婆如同太后王妃一般風光。”

老婆婆怔了一下，禁不住笑了起來，偏這小姑娘說的孩子話也跟別家孩子的不同，“我一個貧婆子，可不敢胡說。攸兒坐著，我去端飯菜來，你中著暑，該吃些米粥小菜將養，還不能吃太油膩膩的東西。”

一邊說著一邊去了，齊攸低了一會頭，就見安婆婆拎著提盒進來，自己想起身幫忙，安婆婆卻不肯，定要叫她安坐。一面將桌子放好，從提盒里取出幾樣精致小菜來，雖然都是平常的菜色，卻也香氣四溢，齊攸聞了便覺得餓了。安婆婆剛給她盛了一碗粥，她便拿起勺子來吃了一口，又讓安婆婆也坐下來跟她一起吃，必然不要跟她分出個主仆來。

一時飯畢，安婆婆又哄她喝了點解暑的湯，一邊跟她嘮些家常的話，瑣瑣碎碎地說各種吃食都是補什么的，又說八月十五快到了，該給攸兒買個兔兒爺玩。

齊攸呆呆地聽著，不知是不是安婆婆熬的解暑湯果然有效，都萬霖進來問安的時候她已經好了許多，也覺得頭不那么重了，胃里也不再翻騰。

都萬霖進來瞧了齊攸的氣色好了很多，也放了心，意思早些回府里安歇。齊攸沉默了一陣子，才答應回去，一面又跟安婆婆要了些解暑湯帶著。

出門上了車，齊攸在車上回頭跟送她的安婆婆說道，“婆婆年紀大了，老天拔地還要每日里做飯洗衣服，著實不便。我在里屋柜子里放了錢，婆婆明日得空就去叫個人牙子來買幾個丫頭伺候。”

安婆婆聽了只是笑笑，也不應齊攸的話。齊攸知道她是不圖自己給好處的，想要再勸婆婆幾句，可是她也知道自己不是會說話的人，想想今日已經晚了，也就罷了。

馬車慢慢駛出了巷子，齊攸在車里隔著紗簾子也看見，有幾家人聽見動靜都到門口來瞧，大約也都是對安氏家里這一個月的變故好奇。齊攸在車里便沒做聲，直到馬車出了巷子口，轉上大路，齊攸才從里頭吩咐道，“轉彎，不回侯府。去北邊大營。”

趕車的侍衛沒二話，嫻熟地轉了馬車，一路向北而去。

齊攸的馬車進猛虎大營，兵士們早就習以為常，何況跟從馬車的人又都是清一色的猛虎騎侍衛，人人都臉頭熟。所以也無人阻攔，過了門口在營地里遇到不當差的來往兵士，還不乏上來跟他們打招呼的。

齊攸直到大將軍行營前才下了馬車，直走到行營前，侍衛才略微阻攔了她一下，她就站住了腳，等著侍衛進去通報。她站在門口，很有些不舒服，想著要是澹臺錦把她趕走，她該怎么辦，誰知侍衛即刻就返了回來，請她進去。

齊攸微微松了一口氣，走進兩個月不怎么來的行營，大堂里頭那個年輕冷面的將軍似乎正在看信。齊攸走進來，他也冷著臉不曾抬頭。齊攸站在門口的燈影里，暗暗地嘆了一口氣，再也沒力氣邁出一步去。這里，跟夢里果真是不同的。澹臺錦跟爹爹也果然是不同的。想來還是夢里暖些。

齊攸沒繼續往屋里走，回身就退了出去。都萬霖正在外頭等著，看著齊攸霎時就回來了，把他弄得一愣，“小小姐，你這是……”

他莫名其妙地看著那小姑娘，小姑娘低著頭，忽然說了半句，“不想活了……”

都萬霖萬沒料到這樣的話會從一個小孩口里出來，又是想笑又不敢笑，“那咱們這是……”

齊攸搖了搖頭，回手把手里拎著的提盒給了澹臺錦門口的侍衛，一言不發地上了馬車。

澹臺錦在屋里猛聽見馬車聲又響了，徹底怔住了，抬起頭門口哪里有齊攸的影子。倒是侍衛拎著個提盒進來，說是小小姐拿來的，打開一看里頭是壺解暑的湯。澹臺錦還有點不信齊攸一聲不吭就走了，問了侍衛說確實如此，他愣在屋里，半晌說不出話來。()}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