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猛虎騎已經好一會兒功夫了，齊攸默默地坐在澹臺錦行營內室發呆。澹臺錦回了大營以后一句話沒說便走開了，齊攸也沒有心情興致問他要去什么，自顧自地進了澹臺錦的屋里，想著澹臺錦大約是安排什么了，不過既然澹臺錦已經回來了，也就沒有什么事還需要她去操心。

齊攸自從進了屋，就在一張椅子上坐下，再也沒動。身邊桌上放著一盞燈，精巧的琉璃燈罩透過點點斑駁的光影，燈盞上繁復的花紋跟這間將軍的屋子有些格格不入。這盞燈不是這里本來就有的，那是齊攸逛夜市的時候買回來的，澹臺錦看到的時候，雖然笑著說了句“太過俗艷了，不是上的了臺面的東西”，可是齊攸把燈忘在了他房里，他也沒什么異議，晚上掌燈的時候還會叫人把齊攸的這盞也順便點上。

齊攸發著呆，漫無邊際地想著許多自己的事，跟澹臺錦有關的事，興許是心里黯淡，不知不覺就伸手取下了燈罩，三兩只飛蟲立時興奮地撲上了燭火，燭花忽然爆了一聲，齊攸回過神兒來，方才心里已經想了多遠出去了，回過神兒來，眼前依舊是這盞燈火，自己也依舊在這樣的日子里。

澹臺錦從外邊走了進來，穿過廳堂，徑直走進了齊攸待著的這間屋子，齊攸卻沒抬頭。澹臺錦在她三步開外站住了腳，他已經習慣了在他面前歡呼雀躍的小女孩，可現在這女孩靜靜坐著凝望著桌上的那盞燈火，眉尖輕顰，那雙迷糊的眸子里卻凝著水樣的光亮。

澹臺錦忽然忘了方才要說的話，齊攸極靜，他便在她身邊坐了下來，也沉默了下去，只不過卻一直望著齊攸。

“我不高興。”那女孩雖然沒回頭，可是卻忽然說了一句，深深地低下了頭。

澹臺錦忍不住微笑，“原來你知道我進來。”

“你怎么不問我為什么不高興？”齊攸的手放在桌上，衣袖滑落下去露出了腕上墨綠的鐲子，這樣的光線下那上頭雕的麒麟也看不清楚，看起來就像是一只再普通不過的鐲子。

澹臺錦看著齊攸的面色，這才留意到齊攸說不高興是極認真的，并不是往日里頑皮嬉笑的模樣，忽然就像起了一般的姑娘。澹臺錦反倒不知道該說什么了，他一向不會跟姑娘打交道，也不懂姑娘那些繞來繞去的話，忽然之間還有點遺憾，難道齊攸這丫頭這么快就要長大了？

“你為什么不高興？今天的事我還沒有賞你……”澹臺錦說道，還是有三分玩笑的意思，沒想到話沒說完就被齊攸給打斷了。

“今天的事我要是知道你能趕來我根本就不會出頭，你怎么處置你那兵變的丟人現眼事我也一點都不感興趣……”齊攸忽然抬起頭嘟嘟嘟地說了一串，語氣執拗，說得是帶著七分惱怒的，可是她看著面前的男人，竟然看著她笑了。她后頭的話又頓住了。澹臺錦笑得是那么輕松，嘴角輕輕勾起，眼睛里都透著柔和的愉悅，臉上冰霜之氣盡褪，哪里還有大將軍的殺伐之氣？昏黃的燈燭下，坐在她面前的分明是個極俊美溫軟的男子。

齊攸看進了澹臺錦的眼睛，心中的絕望一陣緊過一陣，原來他這么輕松高興啊，就因為蘇子卿答應嫁給他了么？齊攸一陣恍惚，“澹臺……錦，”她還是喜歡喚他的名字，這個名字對她來說從來都分量極重，這世間再沒有哪個稱謂能超過這三個字，她喜歡叫他的名字，因為奶娘說，那就像言咒一樣，名字是這世上最厲害的咒語，你喚得多了，你便會被綁縛在那名字上。“澹臺錦，我……不想再長高了。”

澹臺錦正等著她說話，看她的神色，以為她受了什么委屈，可是聽到底下卻是這么句屁話，禁不住笑了起來，“那不行，你雖然長了不少，可是我瞧著好像比板凳子還是高不了多少啊，怎么這就驕傲自滿了呢？”

齊攸搖了搖頭，沒有搭理澹臺錦這千載難逢的俏皮話，“我是個孩子你才會收養我，可是等我長大了，我要往何處去呢？”

澹臺錦愣了一下，齊攸這樣問的話，他就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了。

“我沒有來處，”齊攸認認真真地低著頭說下去，“也就沒有去處。我連自己的家都沒有過，難道如你所說，我嫁了人，便有了家了嗎？”

“攸兒，你是怎么了？”澹臺錦終于覺出不對勁，可是百思不得其解，“你發燒了？”

“我看你也不知道我該到哪去。”齊攸皺著眉頭說了一句，扭開頭看著外頭，“我不知道要去哪，說不定就只好一輩子都在路上。要是有天我走了，你也不要跟我生氣。”

“你要去哪？”澹臺錦站了起來，這么坐著對著齊攸他第一次覺得有些氣悶，“明天八月十六國主要去狩獵，定了你也要去，你要是不想去就趕緊給我回家待著去。你還想走？去哪啊？學那些唱大鼓戲里說的那樣？棄家出走？你在家里再怎么鬧我都可以容著你，你要想出門去惹事，看我不把你的腿打折”

齊攸聽到“腿打折”，再也忍不住了，方才的抑郁之氣一掃而空，滿肚子都是火氣，蘇子卿是情人是夫人，她齊攸怎么就這么慘怎么說都是女兒。難不成再過幾天，澹臺錦還得把蘇子卿這個干媽弄過來一起管著她么？難不成到時候澹臺錦成了婚，開牙見府，還把她齊攸接過去嗎？那可真是三口之家和和美美有那個去處不把她齊攸憋死才怪，她齊攸也算有骨氣的人，寧愿去西城門要飯。

越想越氣，越想越不是滋味，齊攸“啪”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手腕上的玉鐲子磕在紫檀的硬桌子上磕出一聲脆響，齊攸站了起來，“你算老幾要打斷我的腿？我是你生的么？也不看看你幾歲，也好意思跟我充老大”

澹臺錦還真沒反應過來，他這人十三歲離家出走，從那時起在人們眼里他就是成人了，跟著齊莫逢一起不幾年就拉起了騎兵團，人人眼里他都是說一不二的領袖英雄，回了齊國國主又拜了他大將軍。這些年生生死死的事經過不少，可被人拍著桌子吵吵的事是沒有過，所以那不知死的小丫頭拍著桌子跳起來跟他吼的時候，他一時還真被震住了。

就這功夫，窗子“嘩啦”一聲又被人從外頭拉開，澹臺錦吃了一驚，不過立刻就看到自己手下那個最缺心眼的靳昶，跳著腳趴在窗子上，“齊攸，齊攸，你跟澹臺將軍說，讓他派我護送你去狩獵。”一句話用的還是肯定的語氣，就好像靳昶吃準了只要那死丫頭開口，自己就得答應似的。

靳昶缺心眼是有名的，愣是沒看見坐著的澹臺錦，光看著站著的齊攸了。好死不死的，他又補充了一堆話，“如何？如何？我也想要去湊個熱鬧，他們說國主的那個狩苑里養著老虎和熊瞎子，我還沒見過老虎呢你怎么不吭聲啊，別那么小氣。你要是不讓我也一起去，我就把你在外頭置產業偷養個人的事告訴澹臺將軍。”

齊攸確實在外頭置產業養了個老太太，她畢竟是個十四歲的姑娘，還不太能領會到偷養個人有什么別的意思，靳昶說的也是無心，素日就這么說話都說慣了，他哪想到，就在這個時候屋里陰測測地響起了大將軍的聲音，“靳昶，你說你想告訴我什么？”

靳昶嚇得手一松，從窗臺上掉了下去，腳底下絆了一下，摔了個大跟頭。

“齊攸，你成日家都在做什么？”澹臺錦氣得臉色鐵青，只覺得血往上涌氣得頭疼，“你還真個把那些紈绔子弟該干的事干了個遍。你看你多有出息都萬霖，你在外頭站著么？給我滾進來”

齊攸本來就氣，成心犯渾，“我十三歲你見我的時候就該知道我沒出息你又不是我爹，從今往后你少管我的事，你看不上我就把我趕出去。你快點把我趕出去。”齊攸是真有走的念頭，不走難道真要跟人家夫妻兩個湊個女兒的角色嗎？那可寒酸死人了。

“齊攸你……”澹臺錦氣得說不全話，還從不知道齊攸這孩子能這么不可愛。

“我什么？”齊攸還不怕他這個，口口聲聲地說，“你快點把我打一頓掃出門去”

“給我滾出去。”澹臺錦終于忍無可忍了，這里畢竟是他的行營，沒有這么鬧的理。

齊攸一把扯下脖子上的鏈子，把那枚猛虎薔薇指環拍在桌上，“這個還給你。”

澹臺錦猛地看見那枚指環，心口就是一痛，“好，還回來好。連我說過這個東西不能輕易示人的話你都不聽，還是把它還回來的好，你本來也不配做齊莫逢的女兒。”

齊攸抬起頭看著澹臺錦，眼淚終于下來了，她的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半晌她擦了一把眼淚，“我也知道我不配，我什么都不配，我本來就沒有來處，所以我也沒有歸處。”

齊攸說完，回頭真的走了，澹臺錦站在屋里要被氣炸了肺，也不去理她，任憑齊攸出了猛虎騎大營。()}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