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瑄倒在地上，止不住渾身發抖，驚恐地看著面前的將軍，那黑衣的武士手中的火把始終是向著他的，火把照不亮他自己，那年輕的將軍在穆瑄的眼中面目模糊，他只能看到他黑色的衣角和他的頭發一起在峭壁下的狂風中亂舞，可是他本人卻那么安靜，仿佛他并不是活的，仿佛他的周圍只有死亡的蕭殺。

穆瑄想要逃離他的周圍，可是他摔下土崖不曾丟掉性命，可是身上到底還是受了傷的，大腿上疼痛難忍再加上頭暈目眩，心中驚惶不定，他幾乎就癱軟在地上，一動也動不了。穆瑄從沒經歷過這個，他習慣的是宮廷的繁華熙攘，擅長的是絞盡腦汁的陰謀運籌，以及觥籌交錯時低語的言不由衷……卻沒有經歷過面對面的生死。今夜的許多都是活著以來的頭一回。

澹臺錦終究沒有拔劍，穆瑄聽到他發出一陣讓他顫栗的低笑，暗夜里聽起來就像是山谷里兇獸的咆哮，低沉而憤怒。穆瑄聽到澹臺錦低低地說了一句，“為何齊攸不是個男子……”沒頭沒尾的一句話，不像是問話也不像是感慨，這句話穆瑄聽不懂，可是卻聽出那話里隱約著深重的危險。

“靳昶。”那年輕的將軍忽然抬起頭高聲喝了一聲。

上面山崖上立刻堅定地回了一聲，“有”

“瑄少主已經找到。”澹臺錦皺著眉頭說道，只是說著普通的話，可是聽起來卻像是咬著牙在說罵人話一樣，“下來幾個人把他救上去。”

穆瑄猛地松了一口氣，又不敢說一句話，生怕一個字說錯了，澹臺錦又改了主意，把自己也一腳踢到懸崖下邊去，作成王長子意外身亡的假象。各封國里王長子早夭的事，從來都不少見。

上頭立刻回答，“是。”有幾個人都向懸崖邊露出頭來，準備要下來。靳昶又探頭下來，徒勞無功地瞪著大眼睛往下找，“啊，將軍，找著齊攸了嗎？”

澹臺錦沒回答，一手拉著方才那根繩子，向下跳了下去，力量之突然，差點把探著脖子的靳昶給帶下來。

澹臺錦下去的速度極快，像是再無顧忌。他一手抓著繩子，一手拿著火把，只用腳在峭壁上突出的地方時不時地蹬幾下，以減緩下落的速度。他是騎兵的將領，可是這么多年四處漂泊的經驗早就造就了他，他下懸崖時身體請便得并不比慣于山地作戰的步兵差。

他快速地向下落，就在澹臺錦還在猜測這下面到底有多深的時候，他的腳忽然踩到了軟綿綿的東西上。那一瞬間澹臺錦的心猛地收緊了，他幾乎是驚惶地迎著落下的勢頭拼命向上躍起，這還是他第一次不敢面對發生的事，不知道剛才是不是已經一腳踩在了齊攸的尸體上。

澹臺錦再次落腳在偏離原來位置的地方，左手不知不覺松開了繩子，另一只手慢慢地放低了火把，在看清楚地面的一瞬，他才感覺到自己猛然恢復了呼吸，只不過想不起來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屏住呼吸的。

那是匹馬的尸體。

估計是跟穆瑄一起掉下來的，只不過穆瑄在中間的土坡上被攔了一下，在那里掙脫了馬鞍上的束縛，勉強得了性命。不然若是從崖頂一直摔到這里，雖然這處裂谷并不甚深，可也足夠摔死個人了。只是不知道，齊攸有沒有這樣的幸運。澹臺錦想起來自己從中間那個土坡下落到這里的時間不是很長，可是要他估計出這里到底有多高，他又估計不出來。他有些窘迫，方才他跳下來的時候心頭打亂，竟然忘了辨別高度。

來不及再多想，澹臺錦舉高了火把，向四周照了一圈。他確實已經在峽谷真正的底部了，再沒有什么可以往下掉的地方。這里散著一些亂石，但是自己腳下卻很泥濘，谷底容易積水，因此土質松軟，澹臺錦心頭又生出了幾點希望。

澹臺錦疾步在馬尸的周圍完整地走完了一圈，落下最后一步的時候，他剛剛緩和的心口又抽緊了，不知不覺地握緊了手中的火把，錯愕地呆立在了原地。這里根本就沒有齊攸的身影，可以說是，死不見尸活不見人。

還有這樣的事？？難不成是有一伙別有用心的人，早就埋伏在谷底等著上頭掉下人來劫走？可是要不是齊攸臨時起意，把穆瑄帶到這里來，就算是在這谷底埋伏一百年也見不著一個人影啊？那么就是谷底有什么野獸常來常往，所以看見天上掉餡餅下來，就把齊攸叼走了？

澹臺錦下意識地看了看那匹馬尸，難道成年的駿馬不是體型更大嗎？那只瞎眼睛的野獸會選擇先叼齊攸那個瘦不拉幾的小姑娘，難道齊攸聞起來就更好吃？也許是情形太過匪夷所思，澹臺錦的思維都有些亂了。

可這樣推想下來，齊攸更可能還活著。

澹臺錦放低了火把，沿著馬尸的周圍一寸一寸地面地細看，果然就在舉例馬尸不遠的泥地里發現了幾個淺淺的小腳印。澹臺錦心中大喜，也來不及招呼上頭的兵士，就順著那腳印追了上去。一行清晰的小腳印走出了這片泥濘的地方，直走到了一塊石頭的周圍。再往后便又看不清楚了，石頭后面不再有濕軟的泥地，而是一堆亂石，人走上去，是不可能留下腳印的。

澹臺錦想不出齊攸如果還活著的話，為什么沒有向上呼救，卻選擇了獨自往深谷中走。他看過那行泥腳印，兩步之間的跨度越來越大，表示齊攸很可能是由走到跑，那么也就是說，齊攸非常有可能是在躲避什么危險。澹臺錦沒有看到其他人的腳印，那么很可能就不是刺客、匪類，而是某種野獸。也許距離齊攸的距離不遠不近，齊攸畢竟已經有了不少狩獵的經驗，或許她當時沒有大聲呼救，是因為知道來不及等上面的人援助，高聲叫喊反而會激怒附近的野獸。

澹臺錦仔細觀察著腳印消失處的那塊大石頭，沒有什么特別的，他想不出齊攸為什么要跑到這里來，也許只是因為這塊石頭在黑夜里更顯眼一些。澹臺錦放低了火把，忽然在石頭的一側上發現了半張血手印。他的頭皮一下子緊得發麻，這是怎么回事，齊攸受了很重的傷？她跑到這塊石頭邊只為了支撐一下？

澹臺錦默默地將自己的手按在那半張血手印上，比自己的手小了十之有三，是齊攸的小手的大小，他太熟悉了。其實也是多此一舉，這種地方到底還能有多少人在谷底受傷？除了齊攸還能是誰？

澹臺錦煩亂地舉起火把，大步地在那大石塊周圍走了一圈，幾乎是不辨方向地向所有的方向都走了幾步，“齊攸——”他忍不住了，可是谷底一片安靜，沒有腳步聲，沒有野獸的呼號聲，只有大風從谷底穿過的聲音。

澹臺錦心口里一陣絕望，他是帶兵打仗的人，不是十分容易絕望的人，可是這一次他是真有些厭惡煩躁，卻難說這些情緒都是向著誰的。他見慣了人的生死，自己的，別人的。就連齊莫逢不是也死在了他的眼前嗎？可是那些時候，他心里其實都是有準備的。上戰場的人，參與陰謀的人……隨時都有可能會死。可是齊攸不是那樣的。齊攸不過是個小姑娘，一個活蹦亂跳會笑會發脾氣無欲無求的小姑娘像是距離死亡最遠的……所以他愿意跟她待在一起，大概在他還沒有意識到的時候，他也在依戀她，因為他在心頭默定了在這亂世中，她將是陪伴在他身邊最長久的人，也許還會是送他離開這個世界的人……

可是這個人，怎么就會在這么一次隨意的射獵里就死了呢？他給了她最好的侍衛，給了她最多的保護，可是為什么她偏偏總是想要跳出他的身后，總是想要張望著四周射向他的箭，總是想要擋在他的前頭？其實他并不需要她那么做——這句話澹臺錦早就想要跟她說，可是卻不舍得說出來讓她傷心，就這么一直縱容著她的能干，結果最后害了她……早知道這么快，就不如把她圈在家里強迫她窩窩囊囊地做個小閨女。

澹臺錦不想放棄，到了這個時候，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只不過他有些不敢確定，如果他真的找到的是一具冰冷的尸體，看到齊攸最后為了活下來，還掙扎著跑了那么遠的路，他到底該怎么接受那樣的結果，是再一次暴跳如雷還是……他沒有什么辦法。這樣的黑夜里就跟八年前的那個黑夜里，一樣的無助。所謂無常，原來并不會因為他是不是大將軍，而對他區別對待。

好在希望還是有，就在他沿著第二次沿著一個方向走了幾十步以后，他看到了一灘血跡，粘稠地沾在一堆石頭上，已經有些干涸，變得有些像是深褐色。澹臺錦咬住了嘴唇，流了這么多血，那個孩子……是怎么繼續跑下去的，她到底被逼到了什么樣的地步？()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