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步匆匆，蘇偃抱著一聲不吭、但已經抖作一團的趙婠直接沖進蘇賢妃的明賢宮。他是蘇賢妃的親侄兒，常來常往，明賢宮的女官、宮女并太監無一不熟悉。往日，蘇小少爺都是和氣十足，今天面上卻罩了一層寒霜，誰人望一眼，便要被凍得抖三抖。

蘇賢妃正與蘇太子良娣說著話，公子曄陪坐在一旁。蘇偃呼地帶著風便闖進來，嘴里一疊聲地吩咐，叫御醫，拿最好的傷藥。

偏殿中眾人嚇了一跳，蘇賢妃一眼便認出被蘇偃抱著的是趙婠，心中一驚，趕緊站起身問：“見玉，趙婠這是怎么了？”

蘇偃沒好聲氣道：“我不太清楚，不過，想必與公子顯主仆還有公子昭脫不了干系。我到的時候，婠婠都快被打傻了。”

趙婠細細的聲音從他肩窩那里悶悶傳來：“我才沒傻。”

“你不傻？不傻干什么一個打三個？”蘇偃好氣又好笑，他這也是猜的，不過以趙婠的性格，他覺著定是如此。

說著話，眾人已經快步來到了偏殿里間廂房里。蘇偃把趙婠面朝下放平，剛想動手剝她的衣裳看看傷到哪兒，轉念還是住手，請蘇賢妃來幫忙。至于蘇太子良娣，蘇偃敢肯定，方才自己說趙婠挨打了時，這位堂姐臉上絕對露出了幸災樂禍的表情。話說……婠婠什么時候得罪了她？怎地她如此開心？

蘇賢妃卻不急著給趙婠看傷，先吩咐人把房里的銀霄炭給點著，又察看了一番趙婠的手腳，發現沒有斷裂骨折的跡象，先放下一半心來。又暖了暖手，探進趙婠厚厚的衣裳里，感覺有些潮，小心翼翼地輕輕按了按，抽出手來細看。雖然有些隱隱的紅色，卻并不粘手，又放下了一半的心。

“幸好天冷衣裳厚，手腳都無事，不過，只怕背上破了些皮，要趕緊上藥換衣服，時間久了越發不好脫。”蘇賢妃對蘇偃道，“當真是公子顯并公子昭下的手？”

蘇偃搖搖頭道：“我并不太清楚。等我與寶敬公主到了地兒，已經打完了。”突然笑出來，“公子顯倒沒什么，公子昭臉上全是血道子，婠婠的手勁可真不小。”

蘇賢妃一聽便急了，剛要打發人去瞧個究竟，前面又鬧哄哄的，不一會兒，寶敬公主帶著兩位公子跑進來。大家一看公子昭，面團團的小胖臉上果真滿布紅印子，有幾道還滲著血。好在，除了紅印子并手腳酸軟，公子昭倒沒受別的傷。

又是好一通忙碌，蘇太子良娣忙前忙后，對公子昭噓寒問暖，并親自給他上藥，只是力道有些太重，公子昭疼得直嚎，比方才挨打時叫得還慘些。

不多時，御醫趕到，用剪子把趙婠的衣裳直接剪開。蘇偃定睛一看，心疼地直咧嘴。小孩兒白瓷般細嫩的背上現出一道青一道紫色的淤痕，觸目驚心。

趙婠疼得直冒汗，卻很倔強地強忍住沒出一聲，不時還鄙視地瞟一眼哇啦直喊痛的公子昭。蘇偃給她擦著汗，又說話引開她的注意力。

趙婠道：“小師兄，不用擔心。去年夏天，阿囡和狼打架，雖然咬死了狼，卻受了好重的傷。今天不算什么。”又看一眼呆呆站在一旁的公子顯，撇了撇嘴道，“男子漢大丈夫，居然三個打一個，真不要臉！”

公子顯臉一紅，眼神飄忽，張了張嘴，卻沒有再接話。

旁邊公子曄有點不相信趙婠與狼搏斗過，好奇地問：“趙婠，你要當真與狼打過，還活了下來，怎么被我三弟并四弟打成這樣？”

哈？原來這是一家子兄弟！我趙阿囡記住你們了！趙婠咬了咬牙，哧一聲恥笑道：“我不咬死狼，狼就要吃掉我。我若當真下狠手，他們仨一個也活不了！”一抹狠戾之色從女娃臉上掠過，蘇偃并公子曄皆是一驚。

“當啷”一聲響，趙婠從袖子里扔出一把帶鞘的匕首，半截匕首從鞘中摔出來，一陣寒光閃閃。公子顯嚇得倒退好幾步，趙婠不屑地瞟了他一眼，小嘴動了動，貌似在說“孬種”。

御醫很快便在趙婠的背上涂完藥膏，宮女上前給她換了件大人的衣服，又拿錦被把她包起來，饒是如此，趙婠還是響亮地打了幾個噴嚏。這下可好，晚宴是去不了了，連帶著公子昭也鬧著要回東宮，但他的母親岳太子良媛染病，回了東宮也徒惹她傷心。

蘇賢妃便作主，讓公子昭與趙婠一起待在明賢宮，她把自己的掌事女官蟬兒留下照料二人。覷著空子，趙婠對公子昭一齜牙，公子昭想起她曾經把狼也給咬死過，不由打了個寒顫，望向趙婠的眼神里帶了幾分恐懼。

那兒晚宴就要開始，皇帝親自主持的慶功大會更不能耽擱。蘇賢妃趕緊打發公子曄與蘇偃去赴宴，又與蘇太子良娣并聞訊趕來的韶華夫人、白貴嬪等人急急忙忙收拾停當，領著寶敬公主、靈敬公主、公子顯匆匆而去。

暫時的，房里只有趙婠和公子昭。

覺著背上不再火辣辣地疼，趙婠便不愿死狗一般地趴著，掙扎著坐起身，裹了好幾層錦被。覺著餓了，便甜甜喊蟬兒要吃食。蟬兒使人準備了好些吃的，端到趙婠并公子昭面前。嗅著香氣，趙婠胃口大開，飽飽地大嚼了一頓，見公子昭懨懨地沒精打彩，一眼瞪過去道：“為什么不吃？”

公子昭瞧著她便害怕，瑟縮了身子，見她的眼神著實嚇人，這才吃吃道：“我、我、不、不、不餓。”

他這一說話，趙婠終于肯定，怪道剛才聽著公子昭哭嚎時所說有些不對，原來他居然口吃。下意識她就想笑，但是立即便忍住，瞧著公子昭的樣子挺可憐，掀開被子，裹緊宮女的長厚袍子，跳下地，坐到他旁邊，欣賞了一番自己的英勇戰果，這才問：“你怕我？”

公子昭往后直縮，卻拼命搖頭，不再開口，小人兒眼里黯然更恐慌。性格內向又膽小的公子昭因為口吃這毛病，皇室里差不多年紀的小娃都不搭理他，若不是太子殿下甚為憐愛庇護，只怕會時常受欺負。

今天難得三哥叫自己一道走，卻沒想到遇上趙婠這只山里的小野貓。公子昭聽見三哥叫幫忙，也不知從哪里來的勇氣，奮不顧身地沖上去，舉手便亂砸，打中了趙婠的小翹鼻。讓趙婠眼淚鼻涕齊下，也惹來她最狂暴的報復，這一通“飛天爪”，差點讓公子昭破了相。

趙婠歪著頭仔細瞧著公子昭，覺得他與面團團的太子殿下長得很像，看在太子對自己挺好的份上，決定與公子昭化干戈為玉帛，便問道：“我叫趙婠，你叫什么名字？”

公子昭原本不想回答，但是趙婠露出甜蜜的笑容，一口小白牙閃著寒光。他打了個激靈，腦子里回蕩著“咬死狼咬死狼”的恐怖宣言，慌忙答道：“嬴、嬴、嬴昭。”

趙婠滿意地點點頭，又問：“過了年我就九歲了，昭昭你多大？”

她這自來熟的態度真讓人無語，明明剛才還好像仇人一樣打生打死。公子昭無法抗拒她灼灼目光中的熱量，又懦懦道：“八、八歲，明、明、明年。”

“那你比我小，記住，要叫我婠姐姐。”趙婠威逼道，又一拍手，搖頭，“錯了，你應該喊我婠姑姑才對！”她這是想起方才，公子顯叫靈敬公主皇姑了。

公子昭雖然內向膽小，但讓他就此屈從在一個比自己只大一歲的小姑娘的淫威之下，還是不太情愿的。公子昭決定沉默，采取無言抗爭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意思。

趙婠那是一塊牛皮糖，見公子昭不說話，便在他耳邊喋喋不休起來。比起困在深宮里的公子昭，她足可以稱得上見多識廣。她嘴皮子又利索，聲音又清又脆，公子昭雖然執拗地不肯叫她婠姑姑，卻極喜歡聽她說話。一雙眼睛亮晶晶的，他的目光緊緊跟隨著在房里走來走去的趙婠。

蟬兒并宮女太監們抿著嘴直樂，心里也有些詫異這小姑娘結交人的本事。瞧瞧，還不過半個時辰，除了不肯喊人，公子昭都快要變成趙婠的跟屁蟲了。

講了好半天也沒達到自己想要的目的，趙婠氣餒，有些渴了，便抱起茶碗，咕嘟咕嘟大喝了一氣，對公子昭道：“我給你講了這許久的故事，現在換你了。”

公子昭垂下眼簾不說話。趙婠惱了，伸手便揪住他的耳朵，嚇得蟬兒趕緊蹦過來，好說歹說讓趙婠放開手，生怕兩個人又掐起來。

趙婠氣咻咻道：“你為什么不肯給我講故事？因為說話不利索么？哼！嬴昭，你也是個孬種！我爺爺說過，不能因為害怕就退縮！要是碰上狼，一定會死！”

敢罵皇孫是孬種的，趙婠不是獨一份，卻只怕是罵得最直接的那個。公子昭的臉一下便白了，眼里霧蒙蒙地聚集起淚光，小嘴直哆嗦，眼看就要大雨傾盆。

趙婠厲聲喝道：“不許哭！要是哭了你就是孬種！一輩子沒出息的窩囊廢！”

公子昭死死咬住唇，猛然一聲悶吼，胖乎乎的身子便向趙婠撲過去。趙婠一側身讓過他，伸腿把他絆倒在地，而后干脆騎在他背上，顛了幾顛，不忘大聲嘲笑：“孬種！窩囊廢！你就是孬種！窩囊廢！”

蟬兒等人趕緊把她拉起來，又把公子昭抱到榻上。看著得意洋洋，用眼角余光蔑視著自己的趙婠，公子昭“嗷嘮”一聲大哭，一面哭一面嚎叫：“我不是孬種！我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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