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篷里，女奴們已經鋪好被褥，備下清水、牛奶等洗浴之物。

老汗王疲憊不堪地斜靠在一張軟榻上，無需命令，兩名女奴上前捏腿，顧慎為告辭，卻沒有得到允許。

“讓我把話說完，老人都愛嘮叨，尤其這個老人正在興頭上，讓他突然閉嘴不說，真是殘忍的折磨。”

老汗王留下龍王，卻沒有馬上延續剛才的話題，而是專心享受女奴的服侍，好一會才揮手命令她們退下，指著其中一個的背影，對坐在交椅上的龍王說：“今天晚上你可以選一個帶走。”

顧慎為搖搖頭，“我沒有給她住的地方。”

老汗王哈哈大笑，“拒絕女人的借口，沒有比這個更蹩腳的了，女人還要什么‘地方’，她們的身體就是男人的‘地方’。”笑聲漸歇，“看來你真的陷入情網了，這可是一件麻煩事。”

顧慎為拒絕回應，他不認為誰有資格干涉自己的私事，更無意向一名外人剖析自己的情感。

“看來我管得太多了。”老汗王嘆了口氣，調整一下躺臥的姿勢，讓自己更舒服一點，“多敦有闖勁兒，最像年輕時候的我。”

老汗王開始介紹他所看好并暗中扶持的子孫，“你肯定聽過他騙我喝尿的故事，混蛋小子，我喝了一大口，要不是看客人們的臉色不對勁兒，還真嘗不出來。我狠狠地給他一頓教訓，他表明上老實了，暗地里卻忙著勾結黨羽。現在，他身邊已經聚集了一批人，大都是跟他一樣的混小子，沒有家族背景，熱血方剛，被他籠絡得死心塌地。除了小閼氏還沒人注意到這個小團伙，但他前途無量，我在西域留給他十萬騎兵，他要是真有本事，早晚能夠打回草原。”

“小閼氏……很支持他”

“呵呵，旁敲側擊跟你這個年紀真的不符，想說什么就說。”

“小閼氏說她會嫁給新汗王，做大閼氏。”

“這是她的夢想。多敦是她帶大的，十一歲之前，兩人幾乎同吃同住。這是一個教訓，不要讓任何一個女人和男人長時間待在一起，不管年齡與地位差別有多懸殊，總會產生依戀，當你不夠堅定的時候，就會將依戀誤認為愛情。”

顧慎為覺得這些話有一部分是針對自己說的，“老汗王不打算干涉嗎？”

“用不著，小閼氏是乃杭族人，光這一條就足以讓他們兩個反目成仇，老察有自己的計劃，絕不會允許多敦繼承汗位，小閼氏是個聰明的女人，但她畢竟是個女人，目光短淺，不明白在愛人和家族之間，無論怎么選擇都是錯誤：選擇愛人，失去家族支持，她將一無所有，多敦已經不是十幾歲的少年了，會毫不猶豫地拋棄她；選擇家族，多敦會恨她，老察慢慢也會將她架空。草原不屬于女人，不管她怎么努力，結局都是一樣，還有比這更理想的懲罰嗎？唯一的遺憾是我看不到了。”

老汗王將一件恨事說得如此輕松隨意，報復手段卻又如此深遠陰刻，顧慎為既敬佩又感到一絲寒意，不管愿意與否，見面不到半天，老汗王的確取得了他的認同，這本是他輕易不肯對陌生人付出的。

“多敦不用受到懲罰？”

“加入汗王之爭就是對他的懲罰，他對我的一切蔑視與羞辱，早晚都會落到自己頭上。”頓了頓，老汗王笑了，“這是自欺欺人，我跟這世上的普通老頭子一樣，總是從某個兒孫身上看到自己年輕時的身影，于是不顧一切地加以溺愛，我喜歡這個兒子，如果有可能，我會直接將汗位留給他，而不是讓他爭取。”

“多敦會實現老汗王的愿望。”

“未必，所以我也得有一個備用方案。”老汗側過身，沖龍王眨眨眼睛，“這個人的出身更低微一些，是大日王的野種，那個女人將嬰兒送到營地門口，留下幾句話，就再也沒出現過，最初十年，沒人把他當成我的孫子，他在奴仆群中長大，剛會走路就得自食其力，后來是相貌說明了一切，這小子跟他父親長得一模一樣。”

“野種”名叫羅羅，因為從小牛馬放養得好，有一個外號叫“馬鞭”，相貌證明出身之后，大日王向老汗王說明前因后果，給予羅羅王孫身份，從此再也沒管過他。

馬鞭羅羅照樣放牧，只是規模比以前大得多，不到二十歲，就擁有北庭最大的牲畜群之一，老汗王即在此時注意到這個孫子，征召他入伍，卻沒有給予他任何職位。

羅羅完全是依靠戰功，在十余年的工夫里，一步步由普通騎兵升為十夫長、百夫長、千夫長，直至獨擋一面的將軍。

和多敦一樣，老汗王暗中操控，沒讓羅羅留在是非集中的龍庭，而是派往東南部的邊疆，與中原作戰。

顧慎為從來沒聽說過這個人，在方聞是收集到的重要王子王孫當中，沒有馬鞭羅羅的名字，在一般北庭貴族眼里，“野種”是不可能繼承汗位的。

“羅羅有一個多敦沒有的優勢。”老汗王冷靜地分析兩個兒孫，“他一直在帶兵打仗，擁有一群極為忠誠的士兵，而不是沖動莽撞的狐朋狗友。當然，這支軍隊規模不大，剛剛一萬人，但忠誠能夠極大彌補數量的劣勢，打敗數倍于己的敵人，何況，只要羅羅愿意，他可以在南疆迅速擴充軍隊。”

多敦與羅羅，一兒一孫，一西一東，無論哪一個取得成功，都將打破后族已然成型的壟斷勢力。

“說實話，我不喜歡羅羅，他是個野人，就算當了將軍，身上也總有一股牲口的騷氣，可這正是北庭人該有的味道，也是我列祖列宗的味道，我和眾多的兒孫已經接受不了，卻被一個野種繼承下來，或許這是天意。”

“他們兩個人的實力都很弱小。”顧慎為指出一個漏洞，就算多敦與羅羅最后各擁有十萬騎兵，也不足以爭奪汗位。

“這是兩難的選擇，在北庭，任何實力超出一定規模的人，都會受到十位王爺的注意，他們會像鐮刀一樣，將冒頭的人收割。可實力是個奇妙的東西，士兵和馬只是其中一部分，我既然要扶持他們兩個，最后總會想辦法讓他們迅速提升實力。”

“三個。”

“沒錯，是三個。”

老汗王突然沉默下來，好像已經糊涂的大日王，突然忘了自己要說什么，只是呆呆地看著龍王。

顧慎為這回是真的大吃一驚，“我？”

老汗王點點頭。

顧慎為在他身上建立的認同瞬間灰飛煙滅，在這之前，老汗王的籠絡手段恰到好處，現在卻過頭了，“我可有點受寵若驚。”

“聽我說完，你可能就不會這么想了。”

顧慎為預感到自己的身世、父親顧侖在北庭的經歷又要被拿出來說上一番了。

“你的真名叫顧慎為，是中原人顧侖的兒子。”

“是。”顧慎為并不奇怪，小閼氏知道的事情，老汗王當然也會知道。

“那你很可能是半個北庭人。”

顧慎為不吱聲，幾天前小閼氏可不是這么說的，不管誰對誰錯，他的戒心都已高漲。

“我對你父親還有點印象，于是派人調查了一下，發現我當初還是很慷慨大方的，為了不讓中原的人質感到寂寞，給他們都安排了女奴。有一名女奴好像很得你父親的歡心，先后生了一女一男，你父親回中原述職的時候，把他們都帶走了，如果沒有意外，你就是其中一個。”

“我不信。”顧慎為生硬地說，他不喜歡老汗王總拿“女人”說事，但可以忍耐，用身世來蒙騙他，卻不能接受。

老汗王笑了，“很抱歉，在這個故事里沒有公主與王妃，你以為我在騙你，好吧，不提它了，反正這也不是我選中你的原因。”

老汗王站起身，又一次慢慢踱步，這回沒讓龍王攙扶。

“在我的計劃里，原本沒有你的位置，關于你的傳聞很多，我都不怎么感興趣，直到你帶著一群烏合之眾，向南進入蠻荒之地，發現香積之國，又重返西域時，我才發現自己可能忽略了一位英雄。”

那時的龍軍依然弱小，老汗王繼續觀察，如果龍軍敗給金鵬堡，此時此刻與草原之主面對面交談的就將是獨步王本人。

“多敦與羅羅沒有后族的根基，這是我看重的地方，也是兩人的致命缺陷，整個龍庭是一座用無數石塊壘就的城堡，如今大部分石塊都來自后族，輕易不會對外人開放，我需要一個人，幫我鏟除這座城堡，給新汗王重建的機會。”

老汗王的第三根手指原來是毀滅，而不是支柱。

“我能得到什么呢？”顧慎為直白地問道，老汗王的計劃與幾位王爺出奇地相似，報酬卻應該更豐厚一些。

“兩份遺詔，一份給多敦，一份給羅羅，你自己做出選擇，撕掉一份，留下一份，然后去投奔新主人，這就是你的報酬。”

這也是老汗王給予兒孫的“實力”，一份汗王遺詔，在草原上的影響勝過千軍萬馬。

這份報酬也的確比王爺們高出一大截，帶著遺詔輔佐一位新汗王登基，沒有比這更大的功勞，也沒有比之更大的獎賞。

“我累了。”老汗王意外地下達逐客令，既沒讓龍王保密，也沒對他進行勸說，好像一切水到渠成，無需贅言。

“明晚這個時候你來見我，拿取遺詔，選一個女人的名字，或許我還會再多給你一個名字，不管你相信與否，曾經被你父親寵幸的女奴還活著。”

“明天一早我就得離開王宮。”

“自己想辦法進來吧，把這當成我對你的最后一次考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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