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難說清這個女人的年紀，她的聲音與舉手投足，都顯示出老練與成熟，相貌卻橫跨二十至三十之間，月光掩飾了一部分，平庸的五官又掩飾了一部分。

她伸直右臂，用普通女人觀賞指甲的姿勢查看手中的長劍，慢慢仰頭，癡迷地盯著劍尖，輕輕嘆了一口氣，“如果我敗了，請用這柄劍將我的頭割下來。“

上官鴻握著不到兩尺長的柔劍，劍身如同在草叢中逃躥的蛇，左右搖擺，顯然他的內息還沒有穩定下來，他覺得自己該說點什么，哪怕是像曉月堂弟子那樣的瘋話也好，“如果我死了……如果我死了……”

可他不想死，他還有深仇大恨沒報，還有無數淺嘗則止的美好生活沒有享受過，雖然其中一部分他再也享受不到了，“御眾師親自傳我武功。”他大聲叫道，好像說出口的是一件護身符，“她有更深的用意，不是為了自相殘殺，韓萸，你肯定搞錯了，或者……或者……叫御眾師出來，除非親耳聽到她的命令，我不比武。”

上官鴻沒辦法不害怕，曉月堂弟子都是半個瘋子，他修煉劍法頂多是拼命，那些女人卻是不要命，他親眼看到過一名女弟子殺人之后吸食對方的鮮血，還邀請他一塊“吞吃敵人的力量”。

韓萸的目光從劍尖轉到上官鴻臉上，神情由癡迷崇敬轉為鄙夷不屑，“自相殘殺就是曉月堂的生存之本，哪一名弟子沒殺死過三四名同門？不用這種方法，怎么判斷誰強誰弱？你沒有資格揣測御眾師的意圖，今天晚上。你我之間必須決出勝負，然后再由活下來的人向龍王挑戰。”

韓萸每說一句話，上官鴻的心都隨之劇烈地跳動一下，最后一句卻提醒了他，“龍王，我在為你做事……我、我能告訴你一切秘密……”

上官鴻之前的表現已經表明他不知道多少秘密，顧慎為說：“在金鵬堡，比武之前可沒有這么多廢話。”

上官鴻臉刷地白了，韓萸則恭恭敬敬地向龍王躬身行禮。以示歉意，緊閉雙唇，一步步走向對手。

上官鴻希望能夠集中注意力，可是眼前總是浮現韓萸吸食自己血液的場面，手中的柔劍怎么也穩定不下來。

“你們都想殺我！”他大叫道。聲音里滿是悲憤，“我什么都沒做，沒傷害過任何人，可你們就是想殺我！”

他忘了自己在修煉曉月劍法的過程中殺死的無辜者，也忘了自己接受荷女恩惠的目的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隨心所欲地“傷害任何人”。

上官鴻似乎崩潰了，沒有迎向韓萸，而是步步后退。目光閃爍，像一只被逼到絕路上的野獸，恐慌不安，卻仍有奮力一撲的力量。

顧慎為突然想起鐘衡很久以前的一句提醒：上官家的崽子都是狼。

韓萸顯然沒想這么多。她全然與手中長劍合二為一，即使對方只是一名咿咿啞啞的嬰兒，她也會毫不猶豫地出招。

先發制人的卻是上官鴻，低聲吼叫著。像是在街頭打架的酒鬼，即使在撲向敵人的過程中。手里柔劍也握不穩，仍在不安地晃動。

韓萸后發先至，刺出標準的一劍：全部力量灌注于劍身，角度刁鉆，明明人在前面，劍卻刺向對手的后脖頸。

相比之下，上官鴻的劍法就粗糙多了，直來直去，像是不會武功的莽夫。

其實他的身法與劍都已經極快，只是在韓萸的映襯下顯得漏洞百出。

韓萸的劍法與年少時的荷女幾乎一模一樣，顧慎為曾經無數次守在陰影里觀察荷女出劍，事后說出自己的感想，當年他們兩人就是這樣互相促進的，直到對的分歧越來越大，不得不分道揚鑣。

再一次看到熟悉的劍法，顧慎為承認經文中的介紹，擁有近三十種練法，無所謂對錯高低，荷女的“殺生”與他的“殺己”不過是攀登同一座山峰的兩條路徑。

韓萸刺中了目標，顧慎為心中一動，目光立刻轉向上官鴻，他也刺中了敵人，雖然先發后至，稍晚了一步，但還是刺中了。

韓萸嚴格遵循御眾師的道路，上官鴻走的卻是第三路。

他想活，在金鵬堡時刻處于孟夫人的惡意監督下時，他想方設法活下去，被親生父親和授業老師拋棄時，他掙扎著更努力地活下去，即使被上官飛割掉命根子，他仍然選擇忍辱偷生，從來沒想過要自我了斷。

由殺生到求生不過是一念之間的區別，荷女在傳授劍法時樹立嚴格的范籬，上官鴻卻突破了限制，他在各方面都比不上韓萸，唯有一點優勢——強烈到能夠忍受巨大痛苦的求生意志。

他撲向的不是韓萸本人，而是她手中的劍，主動迎接那無法躲避的擊刺，然后刺出自己的劍。

韓萸的長劍刺入目標胸膛五寸左右，這是標準深度，準頭在對方的躲避下卻稍差一點，沒能正中心臟，她本應立刻拔出劍，可是敵人的致命一擊已經落在她身上。

上官鴻的柔劍刺穿了韓萸的身體，露出一大截，這不太符合的主旨，卻的確有效。

上官鴻面目猙獰，仿佛這一劍殺死的不是曉月堂弟子，而是上官飛，或者張楫，或者任何一個他所痛恨的仇人。

他慢慢退后兩步，胸前的傷口迅速湮紅一大片血跡，同時拔出自己的劍。

身為曉月堂弟子，韓萸早已做好死亡的準備，即使生命即將消逝，也沒露出留戀的神情。

上官鴻突然又沖上去，抱住即將摔倒的尸體，在脖子上狠狠地咬下去，他也可以殘忍，也可以瘋狂，敵人讓他流出多少血，他就要吸回多少血。

過了一會，他站起身，轉向龍王，抬手擦去嘴邊的部分血跡，嗓音粗啞，語氣卻是歡呼雀躍，“我不怕流血，龍王還記得嗎？我說過自己氣血過多，經常要放掉一點，哈哈，這個蠢女人，不過是在幫我的忙而已。”

上官鴻找到一條制敵之道，但也是危險之路，真正的高手會一劍刺中要害，有多少氣血也救不了他的性命。

上官鴻正處于瘋狂的邊緣，稍微有人推一下就再沒有回頭路，他已經忘了下一步還要與龍王比武，興奮地自言自語，“沒錯，我領悟了，領悟了……第一個要殺上官飛，第二個是張楫……不，是孟夫人，我要他們兩個面對面死亡，沒錯，面對面……然后才是張楫，接著是上官如、獨步王，上官家的所有人，嘲笑我的人，鄙視我的人，還有龍王……”

龍王正在向他走來，上官鴻從美夢中蘇醒，連退數步，像貓一樣弓著身子，沒有敬意，只有敵意，手中柔劍仍在顫微微地晃動。

顧慎為對他卻視而不見，走到韓萸身邊，揀起地上的長劍，對著明亮的月光看了一眼，“這的確是一口好劍。”說罷朝地上一揮，韓萸的頭顱與身體分離，“你得尊重死者的意愿。”

韓萸如愿以償。

龍王的殘忍將上官鴻從瘋狂境界中拉了回來。

“是她非要比武。”上官鴻的聲音跟他的劍一樣發顫。

“沒人指責你。”顧慎為的聲音平時總是顯得很冷淡，這時卻成為澆滅狂熱的涼水。

上官鴻垂下手臂，柔劍無力地劃過厚厚的積雪，“我還得跟龍王比武。”

“沒錯，這是第二關。”

“不對！”上官鴻尖聲叫道，“這不是御眾師的意思，韓萸自作主張，全是她……”

“她死了，而這才是第二關。”

“那就是還有別人，我敢肯定。”上官鴻眼神里甚至帶有懇求，求生意志告訴他，不要與龍王比試劍法，“是……是他！”

上官鴻原地轉了一圈，好像那個“他”就躲在附近，“野馬，給我出來，我知道是你。”

無人回應，顧慎為說：“野馬，現在已經改名叫彭仙人了吧。”

上官鴻沒太明白龍王的意思，他知道彭仙人是誰，卻不知野馬為什么要改名。

顧慎為的話產生了效果，從一棵樹后面走出一個人，離上官鴻不遠。

上官鴻立刻退到龍王身邊，在仇人與怪物之間，他寧愿離怪物遠一點。

那果然是野馬，分得很開的雙眼就是他的標志，他沒有張嘴，卻有聲音傳出來，“同樣的劍法，為何差異會這么大？”

顧慎為聽上官如講過，野馬身邊還有最后一名得意樓弟子，替他出主意，也替他說話。

“得意樓對此應該很了解。”顧慎為說，勘情秘要號稱有六十四種練法，雖然是騙人的把戲，得意樓弟子卻一直當真。

“御眾師沒有交出全部經文，彭仙人很不高興。”

上官鴻大吃一驚，荷女掌控著他的解藥，可不能落在別人手里，“御眾師呢？你把她抓起來了？”

野馬又邁出兩步，目光只盯著龍王，嘴唇不動，聲音傳出：“你還沒有過第二關。”

顧慎為與上官鴻的想法一樣：荷女肯定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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