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慎為捧起小巧的茶杯，淺淺地品了一口，“俗人污口，嘗不出特別的味道。”

“呵呵，龍王說的倒是實話。”法奉左腿盤臥右腿曲膝而立，僧衣松松袴袴地穿在身上，除了頭兒光光，竟有一番中原名士的風度，“這雪水來自天山極高之處，只怕是開天劈地以來就沒化過，難得之物，要說味道，的確沒有特殊之處。可世人一聽‘難得’兩字，就不免生出‘難得’之心，于是便有了‘難得’之味，正合佛家‘相由心生’的意思，龍王看破虛幻，天生一顆佛心。”

顧慎為想了一會，搖搖頭說：“不對，如果是普通人贈茶與我，就算是污濁混水，我出于禮貌也要稱贊一句，對你，我不覺得有講禮貌的必要，跟佛法道法都沒關系。”

尖奉拊掌而笑，“龍王，龍王，龍王。”連說三聲，笑意頓消，“你只想聽實話。”

“正是。”

“實話太多，不知從何說起，龍王可有建議？”

“從頭說起，時間很充裕。”

禪房里只有他們兩個人，鞠王后正一間間地禮拜眾多神佛殿堂，她的確相信這些，并不只是為了龍王而敷衍了事。

法奉拉過托盤，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品了一口，說：“物貴難得，人貴難行，老衲本名李削竹。二十年前受佛法感化，居家帶發修行，為此甘愿放棄仕途，本想就此斬斷塵緣，結果卻因為舍官求佛名氣越來越大，每日登門拜訪的貴客絡繹不絕。”

法奉仰頭回憶，神色恍惚自得，越發不像一寺住持，“等我醒悟過來。一切為時已晚，我比學佛之前更深地陷入朝堂，衛嵩衛大人和龍王的父親顧將軍，都是我家的常客。”

“我沒聽說過你。”顧慎為在記憶中搜尋不到李削竹的名字。

“嗯，那也正常。我是舍官求佛的名士，當然不能隨便到別人家里登門拜訪，不過你若是聽過‘鵲軍師’的稱呼，那就是我了。”

“你就是‘鵲軍師’？”顧慎為脫口而出，兒時的回憶一下子涌至眼前，“我父親從前總把‘鵲軍師說’掛在嘴上。”

“呵呵，‘公輸子削竹木以為鵲’。朋友們就給我起了‘鵲軍師’這個渾名。”

“這么說你也是先帝的寵臣。”

“我曾在自己家里接待過微服到訪的陛下，坐陪者五六人，唉，當年知心者凋零隕落。只剩我一個了。”

“能活下來的都不容易。”顧慎為冷冷地說，對先帝的擁護者來說，賣友求榮幾乎是唯一的生存之道。

“不容易。”法奉嘆息道，“先帝駕崩不久。我就想落發出家，誰知京城大寺小廟不下百數。竟然沒有敢收我的，于是我到南方云游，終得剃度，兩年后我決定效仿前代高僧，前往西域求法。”

“中常侍嚴沁終歸還是不肯放過你。”顧慎為才不相信什么求法之說，李削竹急著離開中原，自然也是為了避難。

法奉笑著搖搖頭，“呵呵，龍王將中原朝堂之爭想象得過于嚴苛了，我早已取得嚴沁的諒解，不僅如此，他還費力拉攏我重返京師，從前拒絕我的寺廟，紛紛請我前去擔任方丈或是首座，我想來西域求法，其實是不勝其擾。”

顧慎為沒說什么，這件事與自家滅門關系不大，是真是假都不重要。

“當時我已經行至邊境，正等待通關牒文，嚴沁派親自來見我，那是一次秘密行程，官員們都以為他是一名普通的宮人。”

法奉稍停，面色變得凝重，顧慎為知道他要說到自家的事了。

“我接到任務，雇人殺光顧氏全家。”

法奉就這么實話實說，顧慎為有些意外，但這不能減少他的怒火，那股越來越少展示但從未熄滅過的怒火，“好一位西行求法的高僧。”

法奉的目光中卻沒有一絲內疚，反而平淡清澈，“我接下任務，不是因為嚴沁的壓力。”

“那又為了什么？你跟我父親有仇嗎？”

“當然沒有，顧將軍耿直忠厚，是我最敬佩的人之一，嚴沁也知道這一點，所以他向我展示了一份先帝遺詔，這份遺詔里說得很明確，一旦新帝長大且身體無恙，嚴沁就得到權力殺死顧氏全家。所以，想要屠滅顧氏的不是嚴沁，而是先帝。”

顧慎為保持沉默，他已經預感到法奉接下來要說什么。

“龍王不相信？”法奉問道，沒有等待回答，繼續說下去，“我也不相信，可是先帝的筆跡與御璽都無可置疑，嚴沁對我說‘先帝知道我與顧將軍不和，因此給予密旨，兩年已過，當今陛下身體茁壯，也該執行旨意了。鵲軍師是先帝最信任的人之一，因此我將任務轉托給你，接與不接，悉憑尊意。’我猶豫了兩天，還是接了。”

“老皇帝為什么要殺我全家？”

“密旨中沒說，嚴沁也沒提，但我想我知道大概原因。”

“又是北庭為質的秘聞吧？”

“呵呵，龍王肯定聽膩了，我也沒有什么明確的證據，長話短說吧，我相信龍王和龍王的姐姐都是先帝親生，為掩人耳目送到顧家。”

“所以老皇帝屠滅顧家是為了殺死親生兒女？”顧慎為平淡地說，好像這是一件與己無關的軼聞，“嗯，老皇帝擔心北庭人利用這個傳聞向新皇帝發起挑戰，又怕新皇帝年幼體質太差，一旦早夭無人繼承，所以要等小皇帝長大一點才屠滅顧氏，斷絕北庭人的念想。”

“這正是我當時的想法。”法奉說。

“這么說，我曾經有過機會繼承帝位，小皇帝要是夭亡，嚴沁就會拿出另一份密旨，表明我的身份，將我扶上帝位。”

“或許吧，這份密旨我沒見過。”法奉明知龍王是在譏諷，語氣卻仍然認真，“總之先帝的意思是要么由中原老臣將長子立為皇帝，要么干脆殺死，絕不能讓北庭人參與其中。”

“為了報答先帝的信任，你來到璧玉城，雇請金鵬堡屠滅老友全家。”

“茶涼了。”法奉將托盤推到一邊，仰頭想了一會，說：“沒有，不是我雇請的金鵬堡。”

法奉一直表現得很配合，卻要最關鍵的事情上改變說法，顧慎為熟悉這種手段，因此立刻提高警惕，“你心軟了？”

“說不上，我只是有點疑惑，如果先帝真的對嚴沁下達了密旨，如果龍王身世真那么重要，嚴沁當初為何要允許顧氏全家遷到西域呢？而且是與北庭近在咫尺的天山腳下，這豈不是違背先帝本意？嚴沁早已大權在握，他不松口，顧家連京師都走不出去，更不用說遠赴西域。”

顧慎為忍不住哼了一聲，因為在聽到那么多傳聞之后，終于有人指出其中最為明顯的漏洞，不管是為除掉后患，還是當成備用皇帝，老皇帝與嚴沁都應該將顧氏牢牢控制在中原。

“還好從中原到璧玉城的路程足夠長，我有時間思來想去。”法奉說。

“嚴沁偽造了先帝密旨？”

“有這個可能，嚴沁熟悉先帝筆跡，新帝登基，御璽由他掌握，偽造一份遺詔應該不難，但我當時沒看出真假，事后就更分辨不出來了。”

“接著說，你沒雇請金鵬堡，但是金鵬殺手為什么還是上門了？”

“雇主是龐家的人。”

“大將軍龐寧？”

“嗯……我確定那是龐家的人，但代表的到底是龐寧還是龐靖，很難說。”

“他們是親兄弟，有什么區別？”

“區別很大，如果是龐寧，那意味著先帝密旨很可能是真的，龍王的身世……起碼很可疑，太后知曉此事，所以委托最信任的娘家人斬草除根；如果是龐靖，他與太后關系冷淡，絕無可能參與如此機密之事，則雇兇滅門另有原因。”

顧家是十年前遷到西域的，算起來龐靖當時不過十七八歲，能與顧家有什么深仇大恨？“龐靖跟我父親有仇？”

“嚴格來說，跟你父親有仇的不是龐靖，是他的家里人。”

顧慎為一愣，此前的談話內容基本都在他的預料范圍內，法奉扯出龐靖的妻子卻是一個全新的說法。

“龐靖娶的是先帝最寵愛的幼妹——華平公主。”

“嗯。”顧慎為更不明白了，一位公主怎么會與皇帝的侍衛結仇。

“唉，這件往事知者極少，換一個人即使知道雇兇者是龐家的人，恐怕也猜不到龐靖頭上。”法奉賣了個關子，沉默片刻，好像往事太過久遠，需要仔細回想，“龍王聽說過紅蝠女的故事嗎？”

顧慎為當然聽過，他記得清清楚楚，在一個夏天的晚上，他潛到上官如的住處，敲開窗戶，為她和上官雨時講述女蝠女的故事，“妙手神龍、京師大盜，最后被我父親帶兵包圍，自殺身亡。”

“沒錯，就是她，不過紅蝠女可沒自殺，換回原來的身份，繼續當她的華平公主。”

顧慎為做好準備不相信法奉的故事，可此時卻不得不相信，一個能偷皇宮的大盜，除了內賊還會是什么人？少年的他想不清楚，現在的他卻知道，這是唯一合理的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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