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年來，他幾乎每天晚上都會做同樣的夢：

十多歲的自己躺在地上，四周是黑夜籠罩的花林，身上站著一個奇怪的老頭兒，身材既矮小又高大，布滿皺紋的臉上不停地向下滴血，嘴里的牙齒像兩排尖刀，老頭兒大笑，馬上就要撲過來撕咬他的血肉。

他驚恐不已，即使在夢中也要發出尖銳的慘叫，每到這時，天女就會降臨。

天女渾身散發著難以言喻的光芒，什么也沒說，只是露出一絲微笑，就驅散了花林中的黑暗，還有那個惡魔般的老頭兒。

醒來之后，他也經常想著這個夢，總是無緣無故地感到緊張害怕，身后一點聲響都能讓他跳起來，慢慢地他明白了，他必須去找那個天女，只有待在她身邊，才會重拾安全感。

一道命令從極遙遠之地傳來，香積之國要再次組建女兵軍隊，前往西域參加戰爭。

那時他十五歲，還沒有成年，他想參加軍隊，遭到了拒絕，“不行，你太小，而且你是男的，怎么能混在女人的軍隊里？”

他沒有放棄，反而去游說都城中年齡相仿的少年，“咱們不再是小孩子了，不能每次都讓女人保護香積之國，咱們也得盡自己的義務，組建男人的軍隊。”

他在少年們當中很有威望，建議得到了贊同，伙伴們只提出一個要求：城里的少年太少，全加在一起也不到千人。得讓那些遷入者也加入進來。

少年們分赴各方，對那些正在開荒的外來農夫說：“西域是你們的故鄉。那里正在發生戰爭，上官教頭是其中一方，她繼承了龍王的軍隊，可是目前處于弱勢，她若是戰敗，香積之國就會歸屬他人所有，龍王曾經向你們許下的土地也會被奪走，選擇吧。是等待奇跡，還是跟我們一塊去西域參戰。”

香積之國男兵軍隊的規模最后達到五千余人，留在國內的少數大雪山劍客受到邀請充當軍官，軍官們大都非老即殘，卻擁有豐富的戰斗經驗，能夠將一群少年與農夫盡快訓練成為戰士。

女兵軍隊的人數更多，有一萬四五千。她們很快就從懷疑變成興奮，接納了男兵，并且承認他們是軍隊的主力。

近兩萬名將士出發了，沒有趕上璧玉城最危急的時刻，卻參加了此后的掃尾戰爭，由安國橫渡逍遙海。與石國的少量軍隊聯合，共同向西邊的康、沙、惠三國進攻，獨孤羨由此得以免除后顧之憂，專心應對東部聯軍。

正是在這支軍隊的強大壓力之下，康王尚遼不得不同意談判。他承受不住璧玉城、逍遙海和小宛國的三方夾擊。

在逍遙海作戰一年之后，他終于獲得準許前往璧玉城。拜見他時刻未忘的天女。

“我叫蘇藹，玄都峰往生堡第十二代傳人、花魂林第六代大祭司，我自愿放棄這些稱號，只希望能夠充當上官教頭麾下一卒。”

上官如還記得蘇藹，他曾遭到木老頭劫持，是她施計救出來的，只是當年的孩子已經長成茁壯的少年，雖然只有十六歲，卻已經受過戰場的錘煉，有著老兵般的堅毅氣質。

蘇藹如愿以償，成為上官如的傳令官，兩年之后，作為使團一員，也來到中原京城。

就是他在外面敲門，通報說有人求見龍王。

顧慎為早將香積之國的祭童忘得干干凈凈，即使有人詳細介紹，他一時半會也想不起來，所以，開門之后他看到只是一名身材高大的青年，臉上混合著稚嫩與沉穩兩種截然不同的氣質，偶爾抬眼，閃現出求知若渴的熱情。

蘇藹對龍王的興趣更高一些，即使躬身說話，只能盯著顧慎為的腳尖，也流露出難以掩飾的興奮——他比土生土長的大雪山劍客還要崇拜龍王。

“來人自稱叫龐靖，龍王要我怎么回答他？”蘇藹的神態語氣越發恭謹。

坐在屋內的許煙微嘴越撇越高，用嘴型向丈夫說：“馬屁精。”

方聞是搖頭微笑，妻子的做法雖然有點過分，總比歡天喜地令他放心，據他所知，蘇藹是很有人緣的，尤其是對那些來自香積之國的男女士兵來說，這名年輕人乃是地位崇高的大祭司。

顧慎為轉頭問上官如，“我能借一間屋子單獨見龐靖嗎？”

“當然。”上官如笑著說，“讓我想想……”

“就用我這間吧。”許煙微搶著說，她已經擺過排場，很愿意為顧慎為做點事情，“我去別的房間待會。”

這樣做最方便，方聞是親自扶著寬衣大袖的妻子，與上官如一道出門。

蘇藹前去迎接龐靖，上官如指著他的背影小聲說：“這是我手下的得力干將，名叫蘇藹，對你崇拜得五體投地，你不讓我們幫忙，我不會強求，可是帶上他吧，教教他。”

“教他什么？”顧慎為愕然，自己所會的一切似乎都不適合正常人。

外面的人快要進來了，上官如沖他笑笑，沒有回答，追趕前面的方聞是與許煙微。

顧慎為心里已經想好拒絕的理由：蘇藹也是璧玉國使團的一員，帶著他行動不便，中原朝廷也不會輕易允許。

龐靖到來之前，顧慎為回屋坐定，將思緒轉到更重要的事情上來。

華平公主的駙馬遠不如六年前英氣勃發了，僅僅為了打賭而在沙漠中急行的他消失不見，如今的龐靖仿佛懷才不遇的俊杰，未老先衰，滿腹怨氣，“龍王。”他站在門口，不冷不淡地微點下頭。

顧慎為沒有站起身，“龍王不在這間屋子里。”

龐靖面容僵硬地冷笑一聲，他的一切都毀在眼前這個人手中。叫什么并不重要。

“龐駙馬，請與顧公子在此稍待。我馬上就讓人送茶水來。”蘇藹解決了稱呼問題，就這么一會工夫，他竟然知道了“龍王”的叫法已不合時宜，顧慎為不禁有些意外。

“不用客氣。”龐靖頭也不回地說，“我跟‘顧公子’只談幾句，馬上就走。”

“是。”蘇藹從外面輕輕關上房門。

龐靖向前走出兩步，沒有坐下，“顧公子還跟從前一樣。喜歡有話直說？”

“嗯。”

“很好，我是奉皇太后的諭令來的。”

皇太后是龐靖的姐姐，兩人的關系并不親密，一度還很緊張，但是今非昔比，仕途無望、失去公主信任的龐靖，不得不給自己找一個靠山。同胞至親總是最好、最容易的選擇。

“我也一直在等皇太后的口信。”

龐靖又走回門口，確認外面沒人，轉身道：“我要先說一點自己的事情，對林小山的遭遇我很遺憾，可是抓他并非我的主意，押送他前往駱家莊也與我無關。我只是……奉命行事。”

“這些事情，讓林小山自己考慮吧。”

龐靖聽出了其中的威脅意味，心不由得一沉，隨后蔑視自己的膽怯，這里是中原京城。龍王本事再大，也不可能像在西域一樣為所欲為。于是他的聲音又變得冷硬了，“皇太后給你十天時間。”

“十天？這可不夠用。”

“夠不夠用，也是十天，誰也幫不了你，這是皇太后的口諭，我只是照說不誤。”

“嗯，然后呢？”

“從今天開始，到第十天之前，你得找出那群殺手，還有幕后主使者，如果到期交不出人——你就是兇手，陪綁的還有崆峒派，因為是紫鶴真人為你提供的擔保，而且有崆峒派弟子參與暗殺。”

這不像是談判，倒像是最后通牒。

“皇太后這是把我扔進了虎穴，希望她起碼能給我一根打虎的棍棒。”

龐靖沉默片刻，然后艱難地開口，“我就是你的打虎棍，皇太后剛剛任命我為宗正卿，你想見誰、查誰，都得由我陪同前往。”

宗正府專管皇親國戚，宗正一職按例由皇族擔任，宗正卿是其副手，品級不算低，可龐靖仍深感羞愧，他寧愿領閑職或是地位稍低但是總管某部的官職。

顧慎為想到的卻是另一件事：皇太后也在懷疑殺手們的幕后主人是皇族成員。

“非常好。”

“你想見誰得提前至少一天告訴我，所以今天只能浪費了。”

“嗯，讓我想想，就從最難的開始吧，明天上午我想見華平公主，下午見蕭王。”

龐靖臉色鐵青，他就料到會有這樣的尷尬局面，皇太后偏偏在這個時候封他官職，大概也是要利用他與公主的夫妻關系，“好。”他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字，馬上補充道：“我不敢保證你一定能見到這兩個人。”

“曉以大義吧，我相信公主和蕭王都明白這件事的重要性，見不到他們兩個，別人也都有了拒見的理由。”

龐靖心中涌起甩手就走的沖動，但他說的是：“還有一件事，你現在不是中原人，所以最好不要亂走，尤其是晚上，就住在懷西館，有什么事我會將消息送到這里。”

龐靖轉身離去，甚至沒有告辭，暗暗告誡自己：這是機會，忍得今日之辱，以后方有出頭之日。

上官如來了，再次請求顧慎為“收下”蘇藹，指出一個事實：“別忘了，你欠我許多人情，總該偶爾還一次。”

顧慎為將已經想好的拒絕理由埋藏起來，同意了上官如的推薦，事實上，他立刻就要帶蘇藹出門。

他不想將第一天白白浪費，這像是一場戰爭，在向皇族陣列發起沖鋒之前，他要先解決后顧之憂，“讓咱們去結交幾位中原江湖的朋友吧。”他說，還是不明白，蘇藹想從自己這里學習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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