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孝玨躲著竹根底下往上山爬，去見山頂的道衍。

至于輔宛……她們一起來的，可是那家伙和周二走到半山腰，見山路清涼無比，竹林里還有嫩筍，就跟周二挖筍子去了。

或許她只是想跟周二獨處，這是林孝玨的判斷。

輔宛在山上住了很久，每日都會來看道衍，道衍的病是老病，人有生老病死，所以輔宛并不擔心和緊張，周二，現在比道衍重要。

林孝玨只能對這位閨中密友抱之無語的鄙視，接下來的山路，她要一個人走了。

道衍住在山頂的小茅屋里。

好久沒有來，茅屋外面的擺設一樣沒變，門前一個石桌和兩個石墩，那是道衍平日里喝茶下棋的地方。

因為是夏季。

四面門窗都敞開著。

林孝玨聽見屋里有呼吸聲，徑自進了房門。

“大師，周清野求見。”

她在外間便發出聲音。

屋里傳來很虛弱的聲音：“進來啊。”拉長的調子能聽出說話人的喜悅之情。

看來對于她的到來，這位大師還是很高興的。

林孝玨手扶了一把門框，邁步進了臥室。

臥室里簡單干凈，正對著炕的是前后窗戶都打開著，只有左邊墻壁上掛著一個大大的禪字。

字體金鉤鐵畫，只需一眼，便能看出筆者遒勁的筆力。

道衍大師年輕的時候，也是一個胸中有溝壑的人物，但是他一直不得志，直到遇見皇上。

那種想有一番作為的雄心壯志被他一忍再忍，忍到極限，就都表達在字里行間了。

林孝玨認出字是道衍寫的。

道衍大師盤膝坐在蒲團上，睜著眼睛，臉上憔悴，但不大的眼睛依然透著精明的光芒。

即使是病的再重，也不會躺下的人，他的堅強不光體現在字里，還有行為上。

林孝玨將目光從字上移開，落在道衍的臉上。

雙手合十行了個禮。

“大師。”

道衍擺擺手道：“你知道，我不是正經和尚。”

所以也無需行佛家之禮。

林孝玨聽他氣喘不勻，喉嚨中像是放了一把沙子，十分難受。

她道：“大師，不如我接大師下山吧。”

道衍法師眼睛一閃，笑著搖頭：“你這個丫頭啊，看起來最是冰冷無情，其實內心最軟，怕我死在這上面，所以要接我下山？”一個勁搖頭：“我大限將至，天命難違，你們能來看我，我已經十分僥幸了，我以為我此生，再也不會有朋友。”

他成就大事之后沒有換來高朋滿座，卻被家人朋友厭惡，所以他之后就一直在黃覺寺中修行，遠離了塵世。

林孝玨知道像他這種人，是不會聽自己勸慰的，人家走過來的橋比她走過的路都多，人家有自己的追求和喜惡，所以多勸無益。

她見道衍法師舔了舔嘴唇，去外面找了茶壺進來，給法師潤潤嗓子。

然后問道：“是誰在照顧大師？”

他病成這樣，肯定要有端茶倒水的人啊，可是現在沒有。

道衍道：“有一個孩子，他從小長在空門，不知道外面俗物為何事，直到有一天，他觸碰了外面的世界，這時候他才明白，或許佛祖，不是他的神，但是他只是疑惑，至于要怎么做，做什么，他不懂，也沒人告訴他，沒有經歷過紅塵的人，總是對紅塵有許多向往，不過這是他的選擇，選擇了，就得為自己的選擇負責。”說完輕輕一嘆。

林孝玨明明問他伺候的人是誰。

可是他卻說著無關的事。

林孝玨想了想，慢慢垂下手。道衍說的人，她感覺是覺遠。

如果真是覺遠，那么說明覺遠和高陽的事，大師已經知道了。

林孝玨沒有再問什么。

道衍累了，閉上眼，長長的喘了一口氣，那喘息的聲音十分艱澀，好像要把鼻子前面的空氣抽干。

正當林孝玨不知道該不該出手幫他的時候。

道衍睜開眼，目光還是那般精明，臉上掛著燦爛的笑容：“我怕是不成了，公主回去可以幫我跟皇上說一聲。”

就算林孝玨不說，道衍有太子少師官銜，還有國公爵位，是皇上最信任的人，寺里面也會有人去通知宮里。

一旦通知了皇上，說明道衍真的要不久于人世了。

林孝玨臉色平靜的點著頭：“我記住了。”

“公主很好，不像那些人，見到我就哭鼻子抹淚，我這一輩子，十分傳奇，他們不應該哭的，應該為我高興。”

林孝玨沒有接話，道衍現在應該是在回憶他的生平，而不是想要聽她說什么。

道衍又道：“臨了，公主咱們再做個游戲吧？”

林孝玨這次被他氣笑了，他評價自己不是正經和尚，確實貼切，臨死，也不改頑劣的脾氣，還做游戲？

林孝玨目光略帶防備：“我先聽聽。”

道衍笑呵呵的，眼里的精光更加閃亮了。“你說，大和尚我臨終的時候會跟皇上說什么？如果你能猜得到，我相信，你這一生，絕對會平平安安的了。”

“為什么就會平平安安？”

道衍道：“因為你把人心都摸透了。”

林孝玨垂下眸子想了想，然后道：“那我現在再猜想，大師很想知道這個答案。”

道衍一愣。

林孝玨嘿嘿笑：“所以我就不說。”

“你……”道衍有些急了，要不是病的厲害，會摸鞋下地。

見對面的小妮子果真閉緊了嘴，一副小人得志的樣子。

道衍不得不軟下聲音：“你快告訴我，我是將死之人啊，怎么對待老人家這么鐵石心腸呢？好惡毒呦，快說快說。”

林孝玨道：“所以大師就應該明白了，我到底猜不猜得到。”

道衍一愣。

他能摸清楚他的脾氣秉性，投其所好或者故意為難，那么她怎么會不知道他要跟皇上說什么呢？

皇上這輩子，心里只有那一件事放不下。

他這輩子，心里只有一個皇上放不下。

道衍點點頭：“我很遺憾，看不到公主以后會做些什么事了。”

“盡量做好事。”林孝玨點著頭，微微一笑，笑容明艷動人。

道衍覺得土坯堆成的茅屋真的一下子亮了，原來說有人可以令蓬蓽生輝，是真的。

他滿意的點著頭：“好，很好，很好，江山代有人才出啊，很好，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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