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著書院不忙，我準備給師兄做一件青色的厚實袍子。去布料莊千挑萬選，終于挑到了適合的布料，是今夏蘇杭剛進的新貨，顏色是如江南染了霧氣的青山，這樣的顏色襯在師兄身上更會是神清俊秀。

自那次在玲瓏宮中后，師兄便不許我動筆，更別提動針線了，可轉眼已有涼意，我想這次做好了可以送給師兄過冬。

我一路歡喜的想著，不覺到了元府門口。門口已熙熙攘攘擠滿了馬車。新顏在門口探頭探腦焦慮的張望著，一瞅見我，立刻用眼神示意我道，師傅他們提前回來了。

我立刻躡手躡腳，準備趁著被發現前，偷偷從后門進入，溜回房間里換回女裝。還沒待轉身，已經被師傅叫住了。

一年多未見師傅，雖然有些風塵仆仆，可他煤炭一樣的眉毛依舊濃黑，眼睛明亮銳利。我一方面不自覺有些心虛，一方面這么多日子沒有見到師傅確實也很想念，便堆起梨渦，綻開笑容。

可師傅眼神里閃過一絲猶豫，終究絲毫沒有動容，抿著嘴什么話都沒有說，只是讓我跪下。

看著師傅臉色鐵青，我終于明白為什么他在軍中的外號是“閻王”了。

我囁喏道：“師傅您回來了，您最近的身體如何？徒兒不孝，師傅別傷了身子。”聲音因為內心有些內疚，微不可聞。

師傅停了半響，只是問道：“說說看你怎么不孝了。”聲音不帶一絲溫度。

“其實也沒什么，只是學學英文，做女工，忠叔和新顏都可以作證啊。”一面不自信地看向他們，可他們倆都耷拉著腦袋，一看就應該已經招供了。

師傅聽我撒謊，怒氣沖沖：“冬末，這一年你是孫猴子附身吧，大鬧天宮了，還帶著立一起鬧。我問你，九書是怎么回事？閔子文是誰？你和你師兄……”

師傅頓了頓，改口道：“你和復生又天天在做什么？”

我抬頭解釋道：“師傅，我撒謊確實不對，可是您剛才說的事情我不覺自己做錯。九書是為國為民的大好事，長國人眼界，開國人智慧，有何不對？冬末能夠加入飲冰人，覺得是無限光榮和自豪的事情啊。書院更是好事情，我們的書院現在已經成為了整個中原最大和最知名的書院。大家都說棟梁之才，始于飲冰，這是多么大的成就。”

師傅一時語頓，遂又語重心長道：“師傅不是冥頑不靈之徒，這次去東洋和西洋，也是感慨頗深。可是，冬末，你是個女兒家，救國救民不是你的職責，自有男人們會保護你們。你必須安好，否則我無法向你母親交代。”

師傅提到了母妃，不自覺的語意里流露出了一絲溫柔。

“復生這里，就不要再往來了，書院也別去了。”我剛想說話，師傅卻皺著眉，打斷了我的話語。

“師傅，為什么？為什么不可以見復生師兄？”

師傅也沒有多說：“他身份敏感，不可以見，也不能再見。”

我大聲抗議道：“師傅，您這樣不公平。”

“如果想不通，就在佛堂里禁足，哪里都不許去。”還沒待我再作辯解，師傅就拂袖離去。

我也是委屈得緊，為什么師傅這么冥頑固執，為什么師傅也把新法視為洪水猛獸，為什么我不可以和師兄交往。

我不能屈服，于是跪在佛堂前，一動不動，更是以絕食抗議。

師傅這次真的生氣了，第一次，整個元府沒有人搭理我，新顏和所有的人都消失了。在我饑腸轆轆，正在不斷心里提醒自己要堅持的時候，有一縷香味飄入了我的鼻子，隨后就看見我最愛的驢打滾。

一年未見，段營嘴邊還是照常掛著一縷戲謔的笑，聲音不帶任何溫度，道：“知道你餓了。別撐著，吃完東西才有力氣，吃完就服軟去求師傅消氣。”

“我不吃，我沒有做錯，做的都是利國利民的大好事。”

段營繼續沒有什么表情，“哼”了一聲，冷冷道：“你以為自己是女英雄，拯救黎民百姓于水火之間？先關心你周圍的人吧，再不吃飯，到時候倒霉的是新顏和立弟。你知道嗎？立弟也是和你一樣執拗，已被解除所有軍職，新顏也被禁足和罰俸了。”

一想到連累了表哥和新顏，我所有的意氣都卸下了。看著我把東西一股腦全吃完了，段營眼睛里終于涌出了一絲暖意。

“冬末，現在我帶你去見師傅。師傅……唉，性子和你一樣，他也有他的難處。這次你在佛堂的時候，師傅一直把自己關在書房里，你說話的時候軟一些。”

我想到惹師傅難受了，心里有無數內疚，也不敢爭辯，只是跪在師傅面前：“師傅說的皆有道理，徒兒撒謊不對，但徒兒曾經親眼見到高句麗的國破家亡。對徒兒而言，北平是第二個家，中原日漸勢衰，師傅涉世界，不也是為了尋求救國妙方。徒兒假一人之力，行力所能及之事。徒兒雖是女子，也有匡扶社稷之志，蒙師傅愛護，在兵荒馬亂之際，徒兒有屋檐藏身，有錦衣玉食，可黎民百姓呢？徒兒不求師傅原諒，只求能夠繼續有機會參與報紙和書院之事，望師傅理解。”

師傅似乎很是疲憊，緩緩道：“冬末，你不懂，政治太險惡了，為師已經對不起你母親了，必要護你和立的周全。”

“還有復生，他曾是皇親，身份極為敏感，為師和他父親已經提醒過他多次不要涉及皇室的內部斗爭，可是他不聽。”師傅的聲音充滿了擔心，頓了頓，又語重心長的補充道，“冬末，切記以后一定著男裝，對外用閔子文這個名字。如果真出事情了，師傅還有能力幫你轉圜。另外，一周只能出府一天，其他時間都還是待在府里吧。你不是想匡扶社稷，救國救民嗎？也可以幫幫師傅啊。師傅官位一品，以后所有的政事你都幫我一起打理。我怕很快就又是腥風血雨了，你還是多在府里吧。”

突然一刻，師傅似乎老了，原來總是挺直的背也有些佝僂，白發更是無法遮住，刺眼不已。

回到中原的短短幾日，師傅似乎失去了從前的銳意進取和意氣風發，不再是那個威風凜凜的大將軍。聽著段營零星的言語，應該是師傅在此次出行中受到了很大的震動，在體制和經濟上都深感落差距離太大。面對朝廷的現狀，也是心灰意冷，無力回天，很是頹唐和灰心。

天空一片灰暗，冬天快來了，空氣里都是蕭瑟之意。似乎在如今的亂局下，無論是師傅，是師兄，還是每一個人，都在上下求索，用不同的方式希望能爭取多一些的曙光。

但，我們的每一步都如此顫顫巍巍，兇險無比，仿若困獸之斗，一切會最后如高句麗王宮的大火一般覆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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