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心蓮博士卻用譏諷的眼神看著他，冷笑道：“我說了這么多，你還是不明白，你根本沒有認真思考過‘永生人’出現在這個世界上的意義，它究竟會掀起多么強勁的風暴，會把我們這個文明引向何方——是帶領我們開創一個前所未有的輝煌紀元，還是令整個地球都變成尸山血海的修羅地獄。

“那么，就請你從現在開始，絞盡每一滴腦汁，仔細思考一下這個問題。

“要知道，我們整個地球人類文明，我們的社會形態、技術發展和天經地義的道德法則，都是基于‘人總是要死的’這一前提才能建立起來。

“正因為‘人總是要死的’，那些酋長、國王、總統和領袖才能用暴力鎮壓絕大部分民眾，建立一個個強大的國度。

“正因為‘人總是要死的’，為了給死后的歸宿一個足以安慰的答案，人類才自欺欺人地發明了那么多宗教，甚至圍繞著這些宗教，演化出了不同的民族、國度和陣營。

“正因為‘人總是要死的’，法律才有足夠的威懾力，無論是死刑還是坐牢，都是直接或間接，剝奪人的全部或部分生命，而生命，是最寶貴的，高于一切的，無法用任何等價物來衡量的東西。

“正因為‘人總是要死的’，我們才形成了林林種種的，被稱為‘道德’的默契，在絕大部分道德體系中，危害他人的生命總是不道德的，而幫他人擺脫死亡的威脅總是高尚的，我們贊美英雄卻抨擊小人，英雄往往是‘不怕犧牲，舍生忘死’的，而小人卻經常和‘貪生怕死’聯系到一起。

“甚至，正因為‘人總是要死的’，而我們自私的基因卻有復制和擴散的強烈沖動，所以，我們才會產生對異性的興趣，甘愿放棄自身的享受，去承受不必要的辛勞，冒不必要的風險，只為了撫育幼崽，以及幼崽的幼崽，以便我們的基因，能永遠傳承下去。

“看，人類文明的一切，甚至‘人類’這個定義本身，就建立在‘個體必將衰亡’這樣一個顛撲不破的真理之上。

“一旦真理不再成為真理，人類和文明，這兩個空中樓閣般的概念，還能繼續存在，并一成不變嗎？”

楚歌陷入深思。

他從來沒思考過這么荒謬的問題。

因為“人固有一死”和“日出日落”一樣，都是天經地義，永恒不變的事情。

“人類獲得永生”和“太陽不再升起”一樣，都是杞人憂天的思維游戲。

可現在……

“最簡單的一個后果，你知道自從人類文明進入工業化時代之后，隨著饑荒問題得到解決，醫療技術又大幅提升，漸漸出現了人口爆炸的現象，但生育率反而是不斷降低的。”

李心蓮博士說，“和古人心系家族和來世不同，現代人更注重自身在現世的享受，若非為了延續基因，很多人根本不愿意生孩子，就算要生，最多一個兩個，很少有人會像古人那樣，生三五七個孩子的。

“在基因需要延續的情況下，生育率都如此之低，那么，倘若人類真能實現‘永生’，換言之，不需要生下新一代，人類的基因都能永遠延續下去，這時候，還會有多少人愿意為了孩子，去永恒地無私付出，家庭的概念還會存在嗎，生育率又會暴跌到什么程度？”

這的確是個問題。

楚歌剛剛二十出頭，遠遠沒到考慮孩子的年紀。

但通過自己老媽和白姨的例子也能知道，養孩子實在太辛苦了，特別是養他和許軍這么不省心的孩子。

而如果不需要孩子的話，老婆似乎也是可有可無的東西。

這年頭，隨著技術和信息的爆炸，人的欲望也跟著爆炸，無論男性還是女性，對異性的要求都變得越來越高，一方挑挑揀揀，另一方忍無可忍之下不伺候的情況越來越多。

反正，娛樂業這么發達，單身男女都有大量方式能消磨時間和發泄欲望，如果大家都永生不死了，都不需要養小孩來延續基因了，還組建家庭干什么？

等等，再細想下去，很多人辛苦奮斗，就是為了養妻活兒，如果家庭和后代都是不必要的東西，貌似奮斗本身也不再是必需品——何必搞什么“九九六”，打雞血一樣拼搏呢，隨便打份工就好了啊，反正也餓不死嘛！

這么一想，七十億地球人都變成永生人，好像是蠻嚴重的問題。

“現在你該明白，我們面臨的是多么重大的變革了吧？或許，琥珀不應該叫琥珀，而應該叫‘潘多拉’才對，‘潘多拉魔盒’的那個‘潘多拉’。”

李心蓮博士繼續道，“將‘家庭’的概念擴展到‘國家’的層面，如果在‘永生不死’的沖擊下，家庭的合理性和必要性都岌岌可危的話，‘國家’又如何呢？

“道理其實是一樣的。

“那些建立并捍衛一個國家的英雄們，為什么愿意舍生忘死？正因為他們知道，他們的犧牲，能令他們的基因，在他們的血脈身上延續下去；更因為他們知道，人固有一死，不是此刻，也是幾十年后的某一天，他們付出的無非是幾十年時間而已。

“但如果他們的基因不需要后代去延續，只要他們選擇茍且偷生，就能多活幾百年、幾千年甚至上萬年呢？

“另一方面，為什么一個野心勃勃的小兵甘愿服從將軍的命令？因為他知道無論將軍再怎么厲害，終歸是會衰老和死去的，只要小兵足夠努力，就能從班長變成連長，從連長變成營長，團長旅長師長軍長，哪怕希望再渺茫，他總有那么億萬分之一的概率，能成為新的將軍。

“但如果老的將軍永遠不死呢？

“老將軍永遠不死，甚至永遠不再衰老，他就將永遠霸占著將軍的位置，底下的小兵將永無出頭之日，小兵們又如何能鼓起拼搏的動力呢？

“軍隊如此，民間亦是如此，倘若那幫老人、富人和學術界的權威永遠不死，便能永遠竊居高位，霸占絕大多數資源，并將他們和普通人之間的優勢，拉得越來越大，普通人將永無出頭之日！

“‘人人生而平等’，多么偉大和動人的宣言，可惜人類文明近萬年的歷史上，這句宣言從未真正實現過哪怕一秒鐘，相貌、健康、智慧、運氣、財富……每個人類從出生開始，就絕不平等，而且終此一生，都不可能改變這種不平等。

“只有一件事是公平的。

“只有一件事不受財富、相貌、宗教和權勢的阻撓，不分男女、不分貧賤也不分信仰地降臨在每個人頭上。

“那就是死亡。

“即便像我父親這樣的超級富豪，砸下幾個億，幾十個億，最多也只能將死亡的腳步稍稍拖延幾年，最終仍將面臨死神的裁決。

“而很多窮得叮當亂響的山鄉老農，卻能舒舒服服、輕輕松松就活得比他更長。

“死亡是唯一的平等。

“死亡是最后的底線。

“正是依靠死亡的平等，人類才能勉強容忍其他所有的不平等。

“‘某某人比我帥，比我有錢，比我出名，比我成功，能賺幾十億、幾百億，那又如何？早晚，大家都是要老，要死的，說不定我還能比他多活幾年’，正是這樣的想法，才支撐著絕大部分普通人咬牙忍受著枯燥而艱辛的生活，看著電視和網絡里那些衣著光鮮，左擁右抱的成功人士，卻強撐著精神不崩潰。

“死亡就像是一道堅固的大壩或者防波提，將人類最丑陋的欲望和最暴虐的沖動死死鎮壓住。

“一旦堤壩崩潰，全人類心底的兇獸出籠，那將是怎樣一副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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