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元明和王修遠的大殮之日,前來吊唁的人頗多。
除了親朋好友和鄉紳以外,還有不少百姓聚在衙門外。
對于縣中百姓來說,王元明是個好官,為官十幾載也算是勞心勞力。
王家父子的死因外頭的人知道的并不詳細,京吾衛的紀律自是不必說,沒有祁衍吩咐,誰也不會往外傳,倒是縣衙里的人,對當夜之事俱都緘口不言,一心一意的悶起頭來操辦喪事。
百姓只知是夜里進了賊,衙門走水,那賊人也燒死了。
一腔憤慨沒了去處,只能前來吊唁一番。
“哎,王公子剛從狼窩逃出來竟在自己家中丟了性命,也是歹運。”
“可不,哪個不長眼的殺千刀偷東西偷到衙門去了?咱們知縣大人的家當恐怕還比不上俺家呢。”
“可惜燒得人形都沒了,連是什么模樣都不清楚。”
“不知新任知縣會不會像咱們王知縣這般清廉。”有人嘆道。
四處的議論聲雖嘈雜,但都默契的壓低了聲音。
縣衙后院有些沉悶的壓抑和悲戚,王家一下子沒了兩個男子,家中頂梁柱一下子便塌了。
姜傾傾是陪著蘇蓮珊來的,立在一旁看著她上前焚香。
雖說她與王修遠的親事未成,但蘇家與王家也算是舊交。
三兩日的時間,這姑娘便形銷骨立,這種事情她也勸解不了,只能靠時間去消磨。
人生且長,沒有什么跨不過去的坎。
“這些時日也沒好生招待,我就不多留你了,”出了靈棚后蘇蓮珊強打著精神道,“回京后,來信給我報個平安。”
姜傾傾拍了拍挽在自己臂彎上的手:“你若是在家中住得煩悶了,就去京中尋我,將軍府的院子且多著。”
聽人說,若想忘卻傷心事,離開傷心地也是個法子。
不管王家做了何事,王修遠又是個什么樣的人,對于蘇蓮珊來說,都是真真切切的失了心上人。
蘇蓮珊抿了抿唇,最終還是沒能將唇角牽上去:“我定然不會同你客氣的,你到時可不許嫌我吃得多。”
“只要你來,便是一輩子我也養的起。”姜傾傾笑。
送蘇蓮珊回到蘇府,東西都已經收拾妥當了,馬車候在門口。
姜傾傾踩著馬凳上了馬車,蘇蓮珊朝她揮了揮手:“一路上有表哥護著我也放心,就不送你了。”
“外頭風大,回屋里去罷。”姜傾傾坐穩后從車窗微微探出頭來朝她道。
姜澤領著護衛打馬走在前面,車夫抽了一下馬鞭,馬車輕輕一震后便往前駛去。
蘇蓮珊仍在門前立著。
車馬走得快,等瞧不見人了,姜傾傾才放下簾子。
“蘇姑娘也是個可憐人呢。”綠蘿托著腮幫子嘆聲道。
那削瘦且了無生氣的模樣瞧著與京城初見時簡直判若兩人,雖然她不明白為何因一個男子就變成這副模樣,什么事能比吃飯還大?
但想想若是小姐出了什么啊呸呸!童言無忌。
綠蘿抬手拍了自己嘴巴一下,看向姜傾傾:“小姐,日后找姑爺,您還是找個不喜歡的罷。”
找個不喜歡的?
何意?
姜傾傾一時沒能理解這跨越過大的話頭。
“找個不喜歡的姑爺,只要姑爺對您好,日后就算他沒了,咱們照樣能好生過日子。”綠蘿脆生生的道。
萬一小姐以后也變成蘇姑娘這樣可如何是好?要從根源杜絕。
姜傾傾失笑:“這樣說來,不用成親,沒有姑爺我們自己也能好生度日。”
綠蘿一呆。
好像也有些道理?
但是沒有姑爺和姑爺沒了又好似不一樣。
至于哪里不一樣又說不上來。
沒等綠蘿將自己繞出來,車隊已經和等在兩條街外的祁衍一行人匯合。
何寬帶著京吾衛押解犯人先行回京,祁衍身邊只留了十余人,與將軍府的隊伍并在一起仍顯得浩蕩。
“可算來了,我們得加快腳程趕一趕,否則今夜要宿在野外了。”安和道。
綠蘿頓時掀了車窗的簾子探出頭:“這才辰時,最多酉時便能到落腳的地方,怎么就要宿野外了?”
來時的路她可記著呢。
“剛得來的消息,渃河昨夜漲水淹了橋,只能繞些路。”安和伸手撓了撓額頭。
他們這群大老爺們兒在外頭搭營倒是沒什么,以前跟著世子爺到處跑時沒少風餐露宿,可這還有兩個姑娘呢。
“要繞路?”姜澤眼皮子跳了一下,“那趕緊走。”
都要回京了可別再出什么幺蛾子。
將軍府的人是頭一次來禾豐郡,對這片地界不熟,只能跟著祁衍他們。
二十幾人的隊伍走在離開縣城的道上,馬蹄揚起漫天的沙塵。
一個背著竹簍的少年被嗆得咳嗽幾下,捂住口鼻與隊伍的尾巴擦身而過。
少年一身素色麻衣,臉上和衣服上都有些臟黑,在形形色色的人群里絲毫不打眼。
似對疾馳而去的隊伍有些不滿,少年駐足,回頭嘀咕了幾句。
眼見人馬都走遠了,才繼續悶頭趕路,穿過幾條街又鉆過兩條胡同,最后停在一處僻靜的院子外。
宏生從袖子里掏出一個木匣子,站在緊閉的門外有些猶豫。
這東西怎么給她?
若直接扔在院子里,怕是不會收,指不定回頭就拿著東西找失主去了。
煩躁的在原地轉了兩圈,沒等他想出法子,院子的木門突然被人從內拉開。
里外兩人皆是一愣。
“你找誰?”一身素縞的厲柔先開了口。
一個無名無分的外室,唯一的女兒也沒了,王家連靈堂都不允她進去。
宏生對上那雙木然無神的眼睛有些不自在,抬手將木匣子塞給她。
“你兄長托我給你的。”他道。
厲柔遲鈍的看了一眼手中的匣子,將東西還給他:“小公子找錯人了,我是家中獨女,沒有兄長。”
宏生未接:“沒錯沒錯,姓厲名柔,就是你。”
厲柔這名字還是鄭家取的,鄭家一輩子都不識得幾個大字,柔是為數不多的字里頭最好聽的那一個。
“你兄長早些年因故離開家了,你父母肯定未曾與你說過,所以才不知,”宏生道,“他也不好意思見你,托我將東西帶來。”
當初來了這院子許多次,都只悄悄的看了眼,沒與她見面。
他說,既然蒙在鼓里,就干脆一輩子都別知道。
厲柔半信半疑的打開木匣子,饒是心如死水也嚇了一跳,忙拉住轉身要走的少年。
“我不能收,還勞你讓他來見一見我,我去見他也可。”
里頭是百兩面額的銀票,整整十數張。
“人已經離開了。”宏生停下腳,回頭看她。
“那他去了何處?何時回來?做什么營生的?可有成家?”厲柔迭聲問。
“還沒成家,娶媳婦兒的錢他自己留著呢,你放心用,”宏生把袖子從她手里抽出來,“他說等他賺大錢了再回來看你。”
雖然這一匣子錢已經夠多,宏生也不知做什么營生才能賺這么多錢,但不妨礙他信口胡謅。
不等她繼續問,宏生便抽回手急忙一路小跑。
直到轉了幾個彎,宏生才站住,又回過身小心翼翼的從拐角處探出頭。
看到追來的厲柔在分叉口站了半晌,慢慢蹲下身子將臉埋在了臂彎里。
拉長的的影子瘦弱而孤寂。
“你也別怪我們,”宏生小聲嘀咕,“王家那混球招惹了你又不能給你名分,留著孩子日后也是拖累,還和王家糾纏不清,沒了小拖油瓶,你日后嫁個本分人家也容易些。”
細碎的聲音消散在幽長的巷子里。
“咿呀”
背后的竹簍突然晃動了下,宏生一激靈,忙把竹簍轉到身前。
掀開蓋子,一雙圓溜溜的眼睛望著他,吐了個口水泡。
宏生朝她作個鬼臉,將路上買的小繡球塞到她懷里,抱著竹簍離開。
“小姐,你在看什么呢?”
綠蘿趴在窗口,順著姜傾傾的目光望去,只看見路邊葉漸凋零的樹,遠處的縣城余下模糊的輪廓。
一路上都是這樣的景色,絲毫沒看頭。
姜傾傾回過神,轉頭,是綠蘿朝氣生輝的面容。
“茍且偷生和憤然赴死,你會擇哪個?”她問。
“當然是活著,有什么還能比活人活下去更重要?”綠蘿脫口道。
面上是不假思索的斷然。
這有什么好想的?
姜傾傾笑了笑,望著消失在遠處的縣城。
那十一副燒毀的棺柩重新收殮后與曹武一起葬在了長樂村。
曹武一腔怨恨,最終選了飛蛾撲火。
而她若對付太子,要面對的或許是整個大胤。
伸出手去,深秋的風寒涼而鋒利,刮在手心隱隱的疼。
尸骨在地下腐爛,但真相總要見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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