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這么一說，等于還是把皇宮的私庫與國庫對立起來，正昌帝忍不住端起茶盞喝了兩口。三位閣老全都睜大眼盯著季御史，次輔宏閣老連摸好幾下胡須，克制住了兩聲咳嗽。

安正德鼻子里輕輕出得一口氣，微側一下頭，向后使了個眼色，站在他斜后方的隋侍郎忙上前半步，從懷中掏出一本薄薄的賬冊呈上：“這是戶部與理藩院才理出的賬目。

“雖只是個大略，卻也可算得出，今年經由互市，已從外藩換回白銀二百余萬兩，其中綢緞織錦等絲貨占去大半。而各地稅賦總入，到秋季歸賬時共值白銀六百萬兩，即是說互市貿易之入，已有國庫總入的三成左右，實在不是個小數目。”

“這些貿易所得，應是各省市舶司互市的總和吧？”季御史倒也不是對經濟事務全無所知。

這話還算問在了點子上，閣老們聽得微微點頭。

隋侍郎回應道：“不錯，不但是各市舶司總和，且有市舶司之外，其他經由錦官院、督陶處等處貿易所得。只不過，到下半年時，又有些不同以往的交易，這個，還是理藩院說得更明白些。”

說著便看向琉邦延：“煩請琉侍郎來說吧。”

琉邦延點點頭，站出來對上面行了一禮方說道：“此事臣曾奏報過圣上，因羨慕我天朝物資豐美，那些外藩來朝貢的使臣們，往往攜有商船同來。這些商船大半是直馳來京的，先來瞻仰我京城盛況，且希冀得有機緣可一見天顏。為免四處奔波，兼之他們對各地路徑不熟，都愿意在京中就近貿易。

“尤其太后千秋之后，來京藩商更多，京城只有內染織局管著絲綢貿易的事，那些藩商從內染織局搶不到貨，往往托京里各綢莊代為買貨，將京中綾羅綢緞，連棉麻布匹的價錢都抬上去不少。京中官民為此已頗感苦惱。”

在座和在站的官員中頗有不少被妻妾女兒糾纏著買時興錦緞，或是人情往來要送禮的，對綢緞漲價深有感觸，不少人聽得微微點頭。

琉侍郎話頭又一轉：“然則藩商也貨運了許多外藩之物，如香料寶石之屬用者不多也就罷了，如毛皮之類亦是大宗，我北方百姓所需亦大。往年皮貨毛貨價格高昂，一般人家無力置辦，如今因藩貨甚多，價錢已降下來不少。京郊一帶頗有民夫民婦自行開設作坊，鞣皮織毛，制成皮革、毛氈毛毯等物販售，賺取工費，又生發出一項生計。”

“百姓伺機求財，這與內染織局無干吧？”閻大學士見他把話扯遠，禁不住打岔。

琉侍郎笑道：“是是，下官是地方官上來的，說到民生之事便有些忍不住。”

隨即正色向正昌帝說道：“臣以為，內染織局及尚衣監等處內監收受賄賂，轉賣內庫之物，也與相求他們的人太多不無關聯。那些膽大包天的宦官自然該處置，但令貨物充裕、交易順暢，從根本處斷其源頭，恐怕才是徹底杜絕貪婪之人鉆漏洞的根本之法。”

他一口氣說完，又向上施一禮，垂手退在一旁。

正昌帝聽罷不置可否，問朱閣老：“閣老以為如何？”

殿前隨侍的內監早將隋侍郎呈上的賬簿轉送到朱閣老手中。

朱閣老翻來翻去，邊看邊聽，此時聽圣上垂詢，站起身道：“老臣以為，受賄挪用內庫之物是一回事，藩商貿易又是另一回事，雖有關聯，亦不可混為一談。

“至于京中設置織錦司之事，雖實有所需，但為何非要由內染織局來操辦？內府衙門，只管宮內用度即可，外頭的事，當另設有司為妥。”

正昌帝頜首道：“朱閣老所言不錯，朕已有意另設外染織局，黎安民，外染織局備辦得怎樣？你也說來聽聽。”

他自動忽略了“內府衙門”的提法，直接跳到了外染織局的實務上。

朱閣老畢竟是老成之人，不理會閻學士等人的沖著他大使眼色，只看著黎安民，做出用心聆聽的樣子。

黎安民連忙回話：“啟奏圣上，織錦司本已在西城染場之旁設了織造之所，制出了二十臺新近改出來的大織機，以四個男工操作，用以織錦，比舊式織機能快上兩倍有余。原想這個月再制二十臺，只是……”

他停了一停，環視一下，見眾人都不言語，只以神色各異的眼光看著他，便接著說道：“只是前些日子徹查織錦司的收支，撥給他們的工費都停了，故此，西城的織場已然停工。”

話音才落，工部的堯侍郎不禁嘆道：“全都停了啊，實在太可惜了。”

他多年管營造，深知修造當中最怕工費阻滯，修到一半停工浪費更是極大。

但見本部尚書看他一眼，醒悟到這是在御前，只說了一句便住了口。

又聽黎安民接著說道：“不單是停工，那些木匠織工們也都拘了起來，以待查證。”

隋侍郎這時喃喃道：“比舊織機快兩倍，設若一臺織機五日一匹，四十臺織機豈非一月可織出二百多匹新錦出來？那就是幾千兩的白銀啊！”

他常年管賬心算甚快，越算越覺得這事停了太肉疼：“要是能多造些這樣的大織機，那些來京的藩商所需又何須再多慮？”

黎安民亦是一臉惋惜地說道：“這織機是江安的織工和木工帶上來的新改式樣，靠的是機械之力。從前用大機織造的都是女工，還沒有這般快。

“還好咱們北邊織房都用的男工，內染織局的內監跟那些女工們學了，轉教給男工，雖費了些轉折工夫，好在學起來倒是快。男工力強，操作這機械倒更順手些，眼見著產出更大。只可惜，費的這番工夫……”

他似乎越說越是難受，聲音漸弱，嘆息著停了下來。

一旁織錦司的眾人一個個聽得眼含熱淚，更有人抬袖擦拭眼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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