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途中，經過鏡國蓮臺。

此時已是寒冬臘月，據于北方的鏡國全國各地都被白雪覆蓋，蓮臺也不例外。饒是大雪連天，戰斗之聲卻一日也未曾止息。鏡國同月國一般，已經全無余力去攻打云國了，國內潛伏各地的劍手、趁亂而出的行兇者們，已掀起了可怕的殺戮之風。

蓮臺城外，一人坐在漫天皚皚的雪地里，一邊聽著不絕于耳的打斗聲，一邊若無其事地埋首撫著琴。

趙錦城從他面前經過時，他身上已落了厚厚一層雪，遠遠看去，就像雪地里什么人壘起來的雪人。然，他面前的長琴卻是一片雪花也無，低緩的琴音幽幽地在雪地里回蕩著。

早在數丈之外的地方，趙錦城的手就已摸向了腰間。這琴音雖然低緩幽然，但總要隔一段時間跳一個音符，聽起來十分的不尋常。

待到了他面前，趙錦城行走的速度漸漸放緩，幾乎是一步一個腳印，眼角的余光向那人的方向瞥去。但那人連整張臉都被白雪覆蓋住了，除了那雙手能看出是個人之外，其他的，無論怎么看都像是個人工雕琢出來的雪人。

趙錦城在那人面前頓了一下。

“趙太子。”那人突然說了一句話。

“嘭——”

“咔嚓——”

“嘩啦——”

接連幾聲響之后，那人臉上的雪驀地脫落，像碎裂的鏡子一樣，成片成片地落了下來。

“咚——”

一聲綿長的琴響剎，如閃電擊中，一瞬間，漫天遍地都是如火如荼的山茶！

趙錦城疾退數十丈，閉上眼睛，集中注意力不去聽那琴音，但綿長的琴響如同兩面山谷之間來回回蕩的回音一樣，久久不肯停息。

他的腦識已被琴音入侵！

腰間的劍下意識地飛了出去，雪花被層層壘起，像驚濤駭浪一樣朝那撫琴之人奔涌而去。

琴聲戛然而止！

片刻之后，連山谷間的回音都徹底消失。

天地突然靜了下來。

“轟——”一聲悶響，撫琴之人面前高高壘起的雪山轟然倒塌！

撫琴之人慢慢地收了劍，歸于一支畫筒之中。他身上的雪已經全部脫落，白色的衣袂在雪風里輕輕飄動著，整個人也還是與白雪融為一體，站遠了望，依舊會被認為是一座雪人矗立在雪地里。

“鏡國成王。”趙錦城緩步走了回來。

不遠處方才還打得正激烈的人，此刻都像深埋雪地的冬眠動物一樣，長睡不起。

東方丞依舊坐于原地巋然不動：“趙太子作客蓮臺，本王招待不周，還請見諒。”

蓮臺是成王的封地。

“成王客氣，本宮急著趕路，他日回城，再向成王請教！”

“哦？趙太子何事著急？欲往何地？”

“北方圣地。”

空氣又有一瞬間的安靜。

“聽聞劍靈轉世，天下即將成為劍道的天下。”

“成王可是擔心？大可不必！成王既通琴道，又通劍道，有何擔心？”

“趙太子以為比之琴者，劍者如何？”

“成王既修琴，又修劍，于此問題最適合回答。”

“本王以為，琴劍本是客物，無謂高低優劣，只看人之本身，喜靜則修琴，喜動則修劍，動靜都喜，則琴劍皆可修。”

“本宮，欣賞成王的觀點。”

“只是欣賞？”

“不然？”

“我，不欣賞他的觀點！”

空氣中的冷風突然間凝滯。

兩人的視線雙雙從對方身上挪開，向雪地里發出聲音的方向射去。聲音空靈浩蕩，聽起來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兩人視線所及之處，并無一人，片刻之后，澄凈的雪地里才依稀現出一個黑色的身影，轉瞬間便已到了大約距他們數丈開外的地方。

是水木神尊！

趙錦城的手下意識地又挪到了腰間。

“本尊已經打破了唯琴獨尊的局面，現在天下人人都可暢談琴劍之道，若本尊未曾打破這唯琴獨尊的局面，可有人敢暢談琴劍之道？怕也只是敢提琴道罷了，可有人敢提半個‘劍’字？可有人敢說，琴劍本是客物，無謂高低優劣，只看人之本身？東方丞，從前本尊與你共事多年，可從未聽見你有如此見解！”

水木神尊說話間已到了他們跟前，他的視線有意無意地往趙錦城的方向瞥了眼。

趙錦城斂了斂眉。

東方丞瞟了一眼水木神尊，隨即收回視線，手輕輕撫上琴弦，淡然道：“水木神尊此番，也是來與本王辨談琴劍之道的？”

“本尊沒這空閑與你空談此等無稽之談，不過，本尊要你睜著眼睛看本尊身體力行這琴劍之道！”

話音將落未落之際，劍光已起，雪白的天地里剎那間又增了七分白！

與此同時，琴聲倏然而起，冰冷的寒氣暴風雪一般四向散去！

趙錦城彈跳而起，在十丈開外的地方，冷眼旁觀著對面的琴劍之爭。陽光穿透寒氣，照亮琴弦，剎那生出耀眼奪目的火紅光芒，如火如荼的山茶在天地間恣意地生長起來，像母親擁抱嬰兒一樣將水木神尊牢牢地裹住。

但，火紅的光芒也在一瞬之間像鏡子破裂一樣，剎那四分五裂！

一道斬擊形成的劍氣流像海浪一樣將東方丞吞噬，蔓延而出的余勢又向趙錦城襲來。軟劍隨即出鞘，“嘭”一聲將洶涌而來的余勢斬落。待一切塵埃落定時，對面的東方丞已經離開地面，身形躍于空中，白色的衣袂在冰冷的空氣里隨著寒風——不——劍氣而狂烈地舞動著。

“鏗”然的劍器相撞的聲音不絕于耳，兩人的站勢也越來越高昂，原本空谷悠然的雪地里此刻充斥著嘭然的驚天動地的聲響，將劍氣相撞的聲音吞噬得一干二凈。雪浪層層卷起，將趙錦城的視線一點一點地吞沒，到了最后，他已看不見雪浪里的人和劍，只能看見面前一浪高過一浪的雪墻。

那下方得琴，早已被白雪覆蓋，失去了蹤影。

空中偶有飛鳥經過，未及展翅，便已被雪浪卷走，一點聲息也無。

雪墻中突然間添了一抹惹眼的紅色，像潑墨畫上被突然潑上的紅色涂料，大氣磅礴地在雪墻上揮灑開來。而后，雪墻漸漸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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