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虞起先有點不習慣，但想著現在的局勢，還有自己尷尬的位置，強忍著不適，讓自己盡快適應徐月的節奏。

“來杯茶吧，談事不宜飲酒，容易亂事。”趙虞答道。

徐月便給他倒了一杯趙備煮的茶湯，等著趙虞喝完一口，便開口了。

“老實說，如果不是只剩下發兵這一個選擇的情況下，我們都不愿意打仗。”

“打仗就會有人犧牲，而我不想看到我們辛辛苦苦訓練出來的優秀士兵犧牲在戰場上。”

“于公，這些都是我們耗費了大量財力物力和精力培養出來的優秀人才。”

“于私，我為這些青年人們短暫的生命感到痛惜。”

“所以，關于徐家軍一統幽州的既定事實，作為幽州前刺史、現在封建世家殘余的代表人，趙虞，您有什么想法？”

不知是不是徐月說得太過直接，還是她的語氣太過自信，趙虞愣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

他張了張口，想說些什么，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同徐月講。

這是典型的計劃被突然打破，沒有做好應急方桉的反應。

徐月安靜的等著他組織語言。

好在趙虞身后還有閻柔和齊周兩個謀臣，兩人不是直面徐月的人，感受到的沖擊力也沒有趙虞這么兇勐，很快就反應過來，給趙虞重新整理思路。

只是，趙虞有他自己的想法，擺了擺手，示意齊周和閻柔退下。

他又喝了一口茶湯，緩了一會兒，這才看著徐月，試探問道：

“能問徐首領您一個問題嗎？”

徐月頷首，“您請問。”

趙虞深吸了一口氣，沒有拿杯子的手輕搭在膝蓋上，暗暗捏了捏手掌下的布料。

“為何徐家軍要對世家趕盡殺絕？”

話問出口，后面的話就順多了，趙虞道：“雖然我與徐家軍相交不多，今日也不過是剛同徐首領見面不到一刻鐘，但我就是覺得，徐家軍不像是那等兇橫殘暴，趕盡殺絕的人。”

“要不然，徐首領您也不會請我出來赴宴，也不會同我講您對士兵們的痛惜。”

“只是我就不明白，為何徐家軍能給佃戶分田地、降稅率、予以這些本就一無所有的人諸多好處，怎就偏偏要對世家壕紳如此趕盡殺絕？”

“這世上，并非是所有士族門閥都對佃戶們做盡惡事，許多的佃戶是自己活不下去才賣身到世家做佃民，要是沒有了士族們租賃田地給他們耕種，這些佃民，早就餓死了！”

趙虞那雙眼里充滿了迷茫和糾結，因為他就是愿意開倉放糧，救濟百姓的人，所以他更不能理解徐家軍對世家壕紳態度是為哪般。

起初，他以為徐家軍這么做，只是因為初期需要抄沒世家壕紳家產做啟動資金。

等到了中期，應該就會和從前所有的起義軍一樣，選擇和部分世家聯手，大家互利互惠，各取所需。

最后如果成功推翻舊朝廷，實現中原大一統，那么百姓們也能結束這場亂世的苦。

緊接著推行新政，讓百姓們恢復生產，安養生息，天下太平。

不知怎么的，面對趙虞的求解，徐月有點激動，還有點氣。

激動的是，徐家軍起義這么久，趙虞是第一個當著她的面詢問她為什么要建立新體制的人。

氣的是，趙虞的自以為是。

大抵，這就是以仁善為人設的士族團體們共同的想法。

“趙虞，你覺得你們做得很好了嗎？施舍了很多了嗎？”

徐月試探問道：“你覺得你想幫助百姓們，是真的想幫助他們，還是看他們可憐？”

“又或者說，用一點對你們自身來說并不會造成影響的施舍，享受著百姓們對你們感謝所帶來的那份成就感和虛榮感？”

“因為自始至終，不管怎樣，你們都不是真正的底層百姓。”

“你們以為讓他們有維持基本勞動體力的食物就夠了嗎？”

“老百姓就應該知足是不是？不被餓死，不被凍死，就應該是老百姓們最好的生活了是不是？”

“那為什么，你們不去過這樣的日子呢？”

趙虞蹭的直起了身子，眉頭微皺，一副凌然不可侵犯的模樣，喝道：

“我是皇族！整個天下都趙氏的，我先祖立下戰功蒙蔭后世子孫，才有我如今的地位！”

徐月接下了他想說的話，“而那些底層百姓們，因為他們祖上沒有為他們立功，所以他們就只能過上朝不保夕，食不果腹，還得被強權壓迫的生活......”

“可那再往前數三百年呢？數五百年呢？一千年呢？趙氏王廷算個什么東西！”徐月問。

趙虞啞口無言。

他身后站著的閻柔和齊周對視一眼，有點激動，他們都想繼續聽徐月講下去。

徐月又給自己添了一杯茶，趙備煮的湯茶，還有點好喝。

她放下茶杯繼續說道：“所以，這些都不是人民想要走的道路，從前的政體，是錯誤的。”

“因為是錯誤的，所以會一直陷入到輪回里。”

“史書諸位都讀過吧？是不是每隔個兩三百年，舊王朝就會衰落，從而被新的王朝所取代？”

“每一代的掌權人，在王朝建立初期，都試圖改進這個不完善的政體，從而使得社會不斷進步。”

“但我們人類是一種很奇妙的生物，我們有人性，何為人性？你們也可以簡單理解為人的七情六欲。”

“人的欲望是永遠也填不滿的，有了財富的人還想要權利，有了權利的人還想要更大的權利.......到了最后，已經沒有人記得自己的初心。”

“然后就形成了我們現在能夠看到的士族門閥，他們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保證自己手里的權利，就利用權利壟斷了知識，壟斷了底層人往上爬的通道，壟斷了財富......”

“最后秩序坍塌，社會混亂，一切打亂，重新洗牌，社會資源再分配，然后重復這個權利建造的過程，繼續崩塌、重建......”

“對于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來說，這個過程只會讓他們越來越痛苦，所能掌握的資源也越來越趨向于無，這種殘忍，你們體會不到，因為你們就是那高高在上的百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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