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董誥的話，弘歷似有所悟。

然后他問了董誥一個問題。

“朕是圣君嗎？”

弘歷看向了董誥。

董誥沉默了一會兒。

少頃，他緩緩開口。

“乾隆十三年之前，皇上是圣君，乾隆四十五年之前，皇上是明君。”

“那現在呢？”

“皇上就是皇上，不是其他的任何人。”

“你是在拐彎抹角的罵朕變成了昏君？”

“臣不敢。”

弘歷盯著董誥看了好一會兒，才搖頭道：“不用你說，朕也知道，亡國之君，哪里能稱得上圣君？前明崇禎皇帝素有勤政之名，盡管如此，也逃不了一個亡國之君的稱號。

朕一輩子南征北討，治理天下，不過想搏一個圣君之名，可到頭來，一切都是鏡花水月，可望而不可及，董誥，朕忽然有點后悔了，要是朕能夠多聽真話，這一切會不會不一樣？”

“或許吧。”

董誥緩緩道：“只是現在一切都不可能了，逆賊已經……”

董誥話沒說完，一名傳令兵跌跌撞撞的跑到了養心殿中，大聲道：“皇上！皇上不好了！東安門被攻破了！賊軍入城了！入城了！”

聞言，這二十多名已經心存死志的大臣多少也有點驚訝。

董誥和弘歷也是如此。

本以為皇城之高深寬大，雖然只是臨時做了一些戰爭改造，但至少能堅持十幾二十天，結果這才三四天就被攻破了？

“未免也太快了吧……”

弘歷皺眉道：“慶桂和奎林還在嗎？還有綿課，還有永瑯，他們沒事吧？”

“慶桂大人他……他……”

“怎么了？”

弘歷手一抖，忙問道：“慶桂怎么了？！”

“慶桂大人戰死在東安門……”

傳令兵低下頭，小聲的回答了弘歷的問題。

弘歷聞言，跌坐在地。

董誥聞言，一聲嘆息。

其余諸大臣聽聞，面露悲戚之色有之，流淚者有之，感嘆者有之，面色慘白瑟瑟發抖者亦有之。

死亡的腳步越來越近，一個人再怎么心存死志，本能的求生欲也并不是那么好克服的。

不過一切已經無法逆轉了。

大戰開始之后，東安門遭到的進攻最為猛烈，這里也是李闖親自督戰的一門，他調動了大量火炮對著城門狂轟濫炸，在三天的狂轟濫炸之后，開始派遣精銳作戰部隊上前進攻。

一部分士兵在城下進行火力壓制，一部分士兵蟻附登城，城頭上損兵折將士氣低落的清軍難以應對，雖然想用滾木礌石、鳥槍弓弩進行射擊，阻止蘭芳軍隊登城，卻沒有太大的意義。

剛一露頭就被火力壓制住，要么立刻被打死，要么縮在底下無法戰斗，直到蘭芳士兵登上城墻挺著刺刀沖過來，他們才有肉搏戰的機會。

慶桂五十多歲了，在這個年代算是個絕對的老人了，體力不如曾經，但到底也是在地方歷練過的軍事人才，也是有披甲上陣廝殺的過往的。

面對蘭芳軍隊的進擊，慶桂拼起最后的勇力，揮刀迎上去和蘭芳士兵死戰。

部分清軍受到慶桂的帶動，與慶桂一同上前死戰，雙方血戰城頭。

因為多次補充兵力，城頭清軍早已不是正規軍為主，而是壯丁、宮廷禁衛甚至太監為主。

他們多數不及蘭芳軍隊訓練之精熟，武器上也不占優勢，被蘭芳士兵刺死很多，對蘭芳軍隊的阻擊效果卻十分有限。

慶桂和身邊的八旗精銳是最后的依仗，他們和蘭芳軍隊殺成一團，拼死反抗。

而進攻他們的第一兵團第一營的士兵們更是神勇無比，紅著眼睛挺著刺刀往前沖，怒吼著把刺中的清軍士兵狠狠往后推，直接動搖了清軍的抵抗戰線。

慶桂不斷揮刀與蘭芳士兵戰斗，一直沖在最前面，他的親衛們也跟隨他死戰不止，于是不斷戰死，慶桂身上、臉上、腿上也多處受傷，依然死戰不退。

他的勇猛的確讓人佩服，不過這是沒有意義的。

幾名蘭芳士兵一起向前，怒吼著把刺刀捅入了慶桂的胸膛，慶桂嘔出一口鮮血，顫抖著舉起刀還想再一次的劈砍，但是快速流逝的生命力使得他沒能成功。

他失敗了。

慶桂戰死之后，東安門被蘭芳軍隊成功拿下，代表清帝國的黃旗被扔下城頭，代表蘭芳的日月紅旗高高揚起。

第一營在營隊長聶方良的率領下勇猛沖鋒，舉著烈烈飛揚的日月紅旗怒吼著殺入了皇城之中。

京師皇城的墻身為紅色，頂為黃色琉璃瓦，這樣的城墻規格更像是皇家院墻，弱化了防御功能，卻強調了皇家與平民的界限。

可以說打從一開始，皇城的意義就在于彰顯身份，而不是用來做軍事防御。

事實上這里的主人們也很清楚，如果連這里都被敵軍攻打了，那么王朝也差不多該到了覆滅的時候了，因此在這里設防的意義并不大，垂死掙扎而已。

皇城對于皇帝來說就像是個后花園一般的存在，一系列為皇帝個人和皇家服務的機構官署就設置在皇城里，皇帝整個家族所需要的一切服務在皇城內都可以找到相對應的服務機構。

可以說這里是這個時代整個世界最舒適、最奢華也是最具有藝術品位氣息的居住地。

而現在，這里卻要成為戰場。

得知東安門失守的消息之后，廝殺的眼睛都紅了的奎林仰天長嘯一聲，只能留下副將繼續鎮守，自己帶領守城主力趕赴紫禁城，決定要在紫禁城之前攔截住蘭芳軍隊，無論如何都不能讓蘭芳軍隊接近紫禁城。

那里，他的皇帝，他敬愛的皇上，正在那里呢！

奎林跑得飛快，他甚至都忘記了騎馬。

而比他更快的也是有人的，那就是永瑯。

作為雍正皇帝的親弟弟的孫子，永瑯牢記家族傳承，深深感念于弘歷的老爸給他們家族的世襲罔替的鐵帽子爵位，此番弘歷遭遇大難，他無論如何都不能坐視不理。

鎮守地安門的他并沒有直面蘭芳軍隊的威脅，得知東安門失守之后，永瑯大驚失色，留下少數兵力繼續防守地安門的同時，又率領主力趕赴紫禁城方向，想著無論如何都要攔截住蘭芳軍隊，決不能讓他們進犯紫禁城。

此時此刻，紫禁城的防務是弘歷留下來的四個兒子在負責，永瑢、永璇、永瑆、永璘四個皇子各自率領一支宮廷禁衛與太監組成的隊伍防守紫禁城四座大城門。

當時直面蘭芳軍隊威脅的是鎮守東華門的永瑆，東安門被攻破之后，永瑆很快得知了這個消息，雖然在東安門附近還有一些守備部隊在和蘭芳軍隊交戰，永瑆也非常緊張。

他立刻下令身邊的士兵們準備開槍、開炮，把火繩點燃，把火炮裝填完畢準備發射，然后讓親衛兵把自己保護起來，拿著望遠鏡就不斷的觀察局勢。

當他的視野中出現了揮舞著的蘭芳日月紅旗的時候，他的心逐漸沉到了谷底。

他自幼就喜歡漢文化，尤其喜歡書法，他的書法在京師一帶赫赫有名，文人雅士為了追求他的書法不惜一擲千金，使他贏得了很大的文名，在漢人士大夫群體中享有很高的聲望。

但是也正因為如此，他的父親弘歷對他這種不習滿洲騎射，沉溺書畫小道的行為很是不滿，對他的文名也很不高興，認為他有忘卻祖宗法度的可能，多次申斥他，他也逐漸失去了競爭皇位的想法。

他只想做一個太平安樂的王爺，讀書作畫練字，努力成為一個沒有害處的王爺，這樣一來，無論是誰做了皇帝，都不會覺得他是一個有威脅的存在。

只是他沒想到自己的父親居然如此狠心，大敵當前，居然不允許他們這兄弟幾個離開京師，只把永琰一個人送走，明擺著是要他們在這里陪著他一起受苦受難乃至于去死，讓永琰繼任做新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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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他做皇帝就做吧，為什么要我賠上性命？

我又不想做皇帝！

永瑆對于弘歷的這一做法十分不滿，心中暗恨不已，但是沒辦法，弘歷是父親，也是君主，他這個做兒子做臣子的，怎么能反抗呢？

眼看著局面越來越緊張，眼看著蘭芳軍隊距離他越來越近，眼看著大軍兵敗如山倒，他即將面臨第一線作戰，眼看著紫禁城即將不保。

他后悔極了，為什么在蘭芳攻城之前沒有想方設法的逃跑呢？

好死不如賴活著，只要能活著，又有什么是不可以的呢？

他活著去了大同，他的好弟弟永琰難道真的能殺了他不成？

他的好弟弟不會殺了他，但是他的慈愛好父親卻是真的要他一起殉葬的。

越來越多的日月紅旗取代了大清的黃龍旗出現在了他的望遠鏡的視野里，永瑆越發緊張，關鍵時刻，一支軍隊殺了出來，攔腰截住了蘭芳軍隊的進攻。

永瑆不知道這是誰帶領的軍隊，但是這并不妨礙他產生了劫后余生般的慶幸，趕快推開親衛們上前幾步，更加仔細的觀察起了這支軍隊的戰斗。

這支軍隊就是永瑯帶領的軍隊，他們及時趕到，護住了身后的紫禁城，拼命沖擊，試圖與蘭芳軍隊展開激烈的肉搏戰。

但是蘭芳軍隊不緊不慢，有非常豐富的作戰經驗和戰斗組織度，他們立刻結陣舉槍，開始自由射擊，并且適度的向后退，試圖獲得更多的射擊距離，然后給炮隊的抵達爭取時間。

很快，輕型加農炮和輕型臼炮的隊伍就趕到了，他們立刻裝填，調整角度向前發射，將喊叫著沖殺而來的清軍轟擊成了渣渣。

大量清軍士兵被槍彈、炮彈打死打傷，死傷大半，永瑯卻仿佛沒有看到傷亡似的，繼續號令士兵向前沖，他舉著黃色戰旗不斷揮舞，要求士兵奮勇向前，決不后退。

但是這并沒有意義。

在蘭芳火炮的轟擊之下，清軍大量戰死，后繼乏力，眼看著全軍覆沒，永瑯悲憤不已，揮舞著黃旗，帶領自己身邊的士兵展開最后的沖擊。

此時永瑯也沖到了近前，蘭芳士兵也上了刺刀，端著刺刀展開了刺刀沖鋒，兩軍對沖，清軍勇則勇矣，卻缺少足夠的肉搏能力，被蘭芳軍隊一陣搏殺，很快戰死大半。

最后只剩下揮著黃旗的永瑯與他的十幾名精銳護衛還在奮戰，蘭芳士兵們挺著刺刀不斷刺擊，從四面八方把他們包圍起來，永瑯的護衛們很快全部戰死，只剩永瑯一個人喘著粗氣舉著戰刀還在戰斗。

然后，他被五把刺刀刺入了身體的各個部位，狠狠吐出一口鮮血，他握緊了手中的黃旗和戰刀，帶著滿臉的不甘心倒地身亡。

永瑯戰敗之后，奎林總算是帶著大部隊趕來了東華門周邊，他不知道之前是哪一支部隊在戰斗，他只知道這支部隊戰敗了，他必須頂上去，于是號令全軍向前沖鋒，他自己也身先士卒，以此鼓舞士氣。

眼看著又一支清軍來襲，聶方良整頓軍陣，下令炮隊開火，用優勢火力對清軍展開全力射擊。

清軍也有部分鳥槍手和弓弩手，他們向蘭芳軍隊發射子彈和箭矢，準頭和射程都不太夠，沒怎么威脅到蘭芳軍隊，等他們稍稍靠近一些，蘭芳軍隊已經結陣完畢，開始開槍射擊。

清軍遭到蘭芳槍炮齊射，遭遇迎頭痛擊，大量士兵在沖陣的同時被射殺，剩下的則繼續往前沖。

但是蘭芳的炮火太猛烈，槍彈射擊效率太高，沖鋒的威脅太大，以至于清軍沖了一陣就沖不動了，被迫后退。

奎林再三要求軍隊繼續沖，但是愿意沖的士兵不多，還大量戰死，后面的士兵感到畏懼，不敢再戰，紛紛后退。

眼見如此，聶方良一聲令下，蘭芳軍隊繼續向前，一邊射擊一邊前進，不斷穩固戰線，把清軍往后方不斷擠壓。

奎林眼見蘭芳軍隊無法野戰擊敗，便想著只能退入紫禁城繼續防守，依靠一座一座的宮門做交替防守，無論如何也要攔住蘭芳軍隊，不能讓他們威脅到弘歷。

而且事已至此，他也沒什么好怕的了，他決定進去之后就去養心殿把弘歷扛走，帶著弘歷突圍，拼了這條命也要把弘歷帶出紫禁城。

但是當他派人往東華門去，要守衛東華門的永瑆打開城門放他們進去的時候，永瑆卻猶豫了。

放他們進來容易，可萬一他們進來的時候順帶著把蘭芳軍隊給放進來怎么辦？

蘭芳軍隊還在不斷前進攻擊，清軍步步后退，兩軍相距不算很遠，這段距離要是蘭芳軍隊快速沖擊過來，他來得及關閉城門嗎？

思來想去，永瑆決定不開城門，而是讓前來通報的人回去告訴奎林，讓奎林繞道去神武門或者西華門，他這邊距離蘭芳軍隊太近，很擔心蘭芳軍隊順勢沖過來，所以不開門。

奎林正指揮軍隊苦苦抵擋蘭芳軍隊的進攻，一聽永瑆不敢開門，頓時驚了個呆，然后怒罵一句大清國罵，自己跑到了東華門下要求永瑆開門。

永瑆就是不松口，不愿意開門，奎林再三表示自己會安排殿后部隊，保證不會有蘭芳軍隊進入紫禁城，可永瑆根本不信。

“皇阿瑪就在城中，我實在承擔不起風險，還請將軍去神武門或者西華門，那邊可以更安全的進入！”

要不是永瑆是皇子，奎林真的很想開口罵人！

他甚至想搶過身邊親衛的鳥槍對著永瑆那可惡的臉狠狠的開一槍，把他臉給打爛掉！

無奈之下，奎林只能安排一支部隊殿后，然后自己帶著剩下的士兵快速開潤，往午門方向去了。

蘭芳的主攻好像是東邊和北邊，也就是說東華門與神武門是最危險的，西華門太遠，唯一安全的只有南邊的午門了。

奎林潤了之后，殿后部隊很快被蘭芳打垮，全軍潰散，蘭芳軍隊終于進抵莊嚴肅穆且華麗的紫禁城城下。

聶方良生長于南洋之地，只是聽說過紫禁城，原先他這輩子也沒有機會親眼看到紫禁城。

但是現在，他帶著軍隊用手上的武器打到了紫禁城下，抬頭看著巍峨壯觀的紫禁城，心潮澎湃！

紫禁城！

天子居所！

滿清皇帝就住在這里享受天下間全部的榮華富貴！

就在這里！他就在這里！

我來了！

聶方良舉起了一面日月紅旗，大力揮動，怒吼道：“全軍聽令！拿下紫禁城！活捉弘歷老兒！！！”

士兵們受此鼓舞，跟著一起大聲嘶吼出來。

“拿下紫禁城！活捉弘歷老兒！”

“拿下紫禁城！活捉弘歷老兒！”

“拿下紫禁城！活捉弘歷老兒！”

聶方良在吼，他身邊的第一營士兵在吼，攻占了東安門的士兵們聽到了，也大受鼓舞，跟著一起嘶吼，更遠處的其他士兵聽到了，也跟著一起嘶吼。

整個攻打東城的蘭芳軍隊的士兵們都聽到了，都在興奮的嘶吼。

這樣的吼聲自然也傳到了永瑆的耳朵里，聽清楚蘭芳軍隊在吼什么之后，永瑆面色慘白，嘴唇微微顫抖，目光發直，感覺自己的腿都有點站不穩了。

拿下紫禁城？

活捉……弘歷老兒？

他們要活捉我的父親？

活捉大清的皇帝？

那一瞬間，永瑆覺得自己好像在做夢，好像這就是一個無比真實的難以蘇醒過來的噩夢。

他那個威風凜凜掌握天下至高權力的無上君主，怎么會被別人喊著要活捉呢？

不對，哪里有問題！

一定有問題！

御極天下五十三年的乾隆皇帝，怎么會被別人喊著要活捉呢？

這不對吧！！！！！！

永瑆的大腦瘋狂的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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