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我妻誰

第三十一章 最后的選擇

這就是她以為的改變命運嗎?沒有悲傷,沒有憤怒,元初一的心頭充滿了難以撥散的困惑與迷茫,數年間的種種在她眼前交疊出現,她看到自己每天都計算著葉真的死期、每天都擔憂著自己的未來、每天都極力地隱藏自己的懦弱,一刻也沒有停止。

長長、長長地吁出口氣,元初一抬起頭,只見滿天星光瑩瑩閃爍,她怔了怔神,沒想到隨便一坐,居然坐了數個時辰。

該回去了。

元初一無悲無喜地活動著麻痹的雙腿,慢慢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

失意茫然,總有盡頭,她不可能永遠游離于生活之外,始終都要回歸到現實之中。

四周看了看,全然陌生的景致,元初一不由苦笑一聲,真是自找麻煩!她走到附近一家正要關門的食肆詢問方向,才知道自己竟一路走到城東來了。其實這里離盼君樓并沒有想象中那么遠,如果以腳力計算,大約一個多時辰的路程,想來她過來的時候心煩氣躁,也不怎么看路,應該是沒少繞圈子,才會走了那么久。

推辭了熱情的店家想要幫她找車的舉動,元初一沿著正確的方向緩緩而行,她沒辦法擺脫現實,卻可以選擇,讓現實來得稍晚一些。

不停地走了半個時辰,眼前的景物已有些熟悉,元初一依著記憶從街角轉過,終于看到了她平日里常常經過的大街,她便不再往盼君樓的方向而行,調整方向朝合慶園而去。

從這里回合慶園估么著還要半個時辰,元初一此時才有點后悔為什么拒絕那店家的好意,不過她仍是不急不緩地,在月色映照之下,從從容容地走著,直到經過一個點著長明夜燈的園子前,她住了腳,回轉身子望向遠處燈光不及的陰暗之處,開口道:“我到家了,你想跟我到什么時候?”

有人跟著她。并非是偶然的同路而行,有幾次她刻意放緩步伐,身后的腳步聲也跟著放緩,她疾行,身后之人也加快腳程。

等了一會,陰暗處并未有人回答,元初一沉聲道:“你再不出來,我要喊人了。”

遲疑著,一個修長身影慢慢走近了些,微潤的空氣中混和了淡淡的松枝清香,月光的寒涼灑在來人身上,為他蒙上一層虛幻的光芒,整個人都顯得模糊了,唯有那漆黑的雙眼如同寶石一樣難以隱藏,清潤華美。

他止步于十步之外,“葉夫人,受驚了。”

聽著那清朗淡泊的聲音,元初一錯愕地朝前走了幾步,直行到那人面前,“韓裴?”

韓裴仍穿著那件青色的衣裳,長發盡數束于腦后,干干凈凈地立于月色之中,頎長秀美。他手里提著一個食盒,另一手則拎著兩個藥包,若不是時間地點都不對,元初一會以為他是出來給可憐的何全尋食抓藥的。

“你跟何全住在這邊?”元初一雖然心存疑惑,但她沒理由懷疑韓裴會跟蹤她。

“不。”韓裴從容不迫地微一搖頭,“葉夫人既平安到家,韓某就告辭了。”

元初一萬分詫異,“你真的是在跟著我?”問罷見韓裴神情坦然地點頭承認,不由莫名,“為什么?”

韓裴輕抿唇角,目光澄澈,“一個女人,走夜路,難免危險。”

元初一怔怔地盯著他,半天忘了說話,直到韓裴再次提醒她進府,她才訕然地摸摸鼻子,“我家還遠著呢。”

韓裴看著元初一轉身繼續前進,又扭頭看了看不遠處燈火映照下的朱漆大門,心下微嘆。

何全,你再等等吧。

聽著身后再次響起輕輕的腳步聲,元初一的心里不知為何變得極為踏實,清冷的夜路似乎不再難行,半個時辰的路程,她竟不覺疲累。

遠遠地已瞧見了合慶園的輪廓,元初一慢下腳步,待韓裴趕上她,以目光相詢時,她指了指前方,“這回真到了。”

韓裴便停下腳步,等候元初一離去。

元初一卻不急著走,她站在原地屈了屈膝蓋,緩解一下腳部的酸痛,一邊隨意問道:“你是在哪碰見我的?”

韓裴微微遲疑了一下,吐出三個字,“盼君樓。”

元初一先是一愣,繼而有些不敢置信,“從盼君樓起,你就跟著我?”從那時到現在,至少已經過了五個時辰。

韓裴貌似也十分無奈,他睨著元初一,輕輕道:“你,沒讓你的侍女跟著你。”

換言之,如果當時竹香沒那么聽話地停下,而是追上來,韓裴就不用跟過來看著她了。想到自己當時的狀態,元初一微有難堪,不過她故做輕松地笑了笑,“那你也看到那場好戲了。”

韓裴久久不語。

元初一苦笑。雖然她與韓裴只有幾次交住,但對他的性格多少也有些了解,他不說無用的話,所以眼下的情況,要么他是不想說話,要么他是無話可說,現在明顯是后者。

“清者……自清。”

元初一略帶訝色地看向韓裴,沒想到他也會安慰人,又轉念想到自己現在的處境,笑了笑,“你說的對,所以我不會逃避,又回到這里。”說到這,元初一心下微酸。

又回到這里,是因為她無處可去。

趙熙那個瘋子見到老爺子,止不定會說什么胡話,或許他興致一起,干脆承認他就是奸夫也不一定,所以再回葉家,面對的無非是兩個結果,極好或極壞。這個結果是她無法預測,她想,既然決定權不在她,那就聽天由命吧。

雖然元初一面上帶笑,可眉目中的消沉自嘲卻是清晰可見,韓裴淡淡掃她一眼,神情自然得像是根本沒見過那么一場熱鬧盛大的捉奸戲碼,更別提什么安慰的成份,他好像只是說出事實那樣平靜,“消極,也是一種逃避。”

風涼如水,月光寂寂,元初一眼睫微垂,盯著腳下被拉長的兩道影子悵然良久,而后她抬眼,眸中神彩復現,“你……說的對。”

疾步走進合慶園的大門,元初一并沒有馬上離開,漆朱描金的大門緩緩關上那一剎那,她見到遠處那個頎長的身影終于轉了身,提著食盒與藥包,緩緩離去。

“二少夫人,還有事嗎?”門房見她似在怔神,問了一句。

元初一搖搖頭,又見那門房已不是之前給葉彥通風報信的那個,心中隱約有些明白,“公公早回來了?”

那門房一拍腦門,“對了,老爺特地吩咐請二少夫人回來馬上去見他。”

一個“請”字讓元初一的心徹底落了地,看來她運氣不錯,趙熙還沒瘋到自認奸夫的地步。不過,元初一并沒打算馬上去見老爺子,而是直接回了攬月居。

她走得很慢,有一些事情,她需要慢慢想通。

經過了一天的休息,葉真早已清醒過來,元初一進門的時候,他剛喝完藥,見了元初一,他頗不自然地笑了笑,而后起身,“我這就回廂房去。”

元初一沒有攔他,待他下了地,元初一才坐到床上,倚著床頭問:“今天的事聽說了?”

葉真的動作滯了滯,最后披上衣服,坐到桌邊,面有難色地點了點頭,“我……沒想到……”

元初一抬手止住他的話,“你沒想到的事有很多,我正想告訴你一則,不過在那之前,我要你老實地告訴我,你與趙熙之間究竟是怎么回事。”

聞言,葉真的目光閃了閃,他移開視線,但只過了一瞬,便又重新對上元初一的雙眸,眼中帶著渴望解脫的坦蕩。

“我與子悅……”他微頓一下,“是趙熙,我五年前隨五叔去京城時偶然結識了趙熙,他……很奪目,很刺眼,就像太陽一樣,光芒四射,所有人都被他的光彩壓住,我從沒見過這樣的人,毫不在乎別人的目光。初一,你知道我以前是什么樣子。”他澀澀地笑了笑,“在他面前,我就像一棵枯草,向往他,卻又自卑得怕被灼傷……”

種種往事被葉真緩緩道來,細小到哪怕只是一個不經意的眼神,這是他第一次真真正正的敞開心扉,訴說他與一個男人的過往,元初一靜靜地聽著,心中糾結的謎團終于散開。

葉真一直是個自卑的人,他為自己的癖好而痛苦,脆弱敏感得連直視他人都做不到,直到他遇到趙熙,一個與他截然相反的人,一個不顧世俗目光,將一已之好堂皇公告天下的人。如他所說,趙熙是太陽,是他日日仰望、無比艷羨的太陽,太陽的一切他都想追逐,他對太陽產癡迷傾慕,可太陽的眼中,從沒有他的出現。

“離開京城,我以為這輩子再見不到他了,我痛苦得……幾乎想死。那時……爹又逼我成親……”說到這,葉真眼中浮起真切的歉意,他低下頭,輕輕嘆了口氣,“我沒想到我們還有再見的一天,他對我……似乎有些不同了……”

看他眼中的迷茫揮散不去,元初一笑笑,“那是因為你不同了。”

葉真面上閃過一絲了悟,他定定地看著元初一,微有閃神,“我不同,是因為你。”

元初一淡淡地一笑,繼續自己的問題,“你現在對他是什么感覺?仍然傾慕?”

葉真沒有逃避,他認真地看著元初一,不用言語,目光已然說明了一切。

元初一長長地吸了口氣。

原來如此!

仔細想想,上輩子她唯一的一次見到趙熙,是葉真在府中設宴,那是葉真第一次主動去做一件事,她至今還記得當時他隱忍的興奮與激動,在此之后,趙熙再沒出現,而葉真,則日漸萎靡,直至枯萎。

元初一萬沒想到,葉真死于相思成疾,與任何人無關。原來由始至終,她都選錯了敵人。這就是命運的捉弄嗎?

“他并不是一個值得傾心相付的人。”元初一輕輕地說。

葉真苦笑,“我知道,所以我不會讓他知道我的感情。”

“要是他已經知道了呢?”提起這個,元初一略帶不安,她慢慢將趙熙提出的賭約全盤托出,看著葉真悵然怔忡的表情,她無奈地笑了笑,“葉真,你必須要選擇了。是選擇他贏,還是我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