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宴過后第二天,李雪娟就雇了一輛車把說過的書桌送了過來。隨車來的,還有一只大木頭箱子,看起來有些老舊,和孟家倉房里放的很是相似,大概也是有些年頭了。
說是里面裝的都是溫子軒平時常用的衣物,讓老爺子在孟家住得舒服點。可誰都知道,這擺明了就是把溫子軒的行李都送過來,這下,就是老頭想不來都不成了。
把書桌和木箱子一放進小屋里,屋里立刻就顯得窄了許多。
等到溫子軒搬進來時,往屋里一進,就先皺起了眉毛。順著他的視線,環視了看起來小小窄窄的屋子,再往棚上看看……
孟茹揉了搡脖子,瞇著眼,只是笑。不能怪人老頭一臉的嫌棄。這間小屋比起大舅家的房間是小了點,棚上雖然是新糊的報紙,可和那種刮著大白膠的棚自然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感覺。
只是既然來了,也不好立刻就嚷嚷著搬出去。溫子軒悶著頭,也不吱聲,轉身就去收拾自己的東西。
“爸,你也別那么急著收拾東西,先歇歇,我去做飯。”星期天,溫雅蘋一早就先買好了肉,才去接老爺子回來的。這會兒看看不回頭理她的溫子軒,她也不多說什么。只是拉了拉孟茹,就往外面走。
孟茹眼睛一轉,看看從里屋探出半個腦袋的孟博超。抿嘴一笑,沒有去和他作伴,反趁著老媽去做飯的工夫掉頭鉆進了小屋。
進了屋,帶上門。她也不說話,只拖了一張小板凳,坐在地上,看著溫子軒收拾東西。
抬頭看了她半天,溫子軒皺緊了眉,似乎想讓她出去的表情。可孟茹卻只是支著下巴,瞇著眼睛笑咪咪地看他,也不吱聲,只當是沒看懂他的眼神。
看了孟茹半天,見她根本不動,又一直不出聲,溫子軒瞬了下眼,倒真是低下頭,不理她了。
孟茹也不說話,只看著他一本一本地從木頭箱里往外拿書,還用手掌挨本地抹著,好像是抹灰一樣,分外愛惜的樣子,不禁微微一笑。
看書,可是她的第一大愛好,只不知姥爺這里都是些什么書。她最愛的還是小說。
慢慢收拾好書籍,再從箱子里拿出來的就是一卷一卷的紙,然后,是毛筆、硯臺、紙鎮什么的……
睜大了眼,孟茹猛眨著眼。她還真不知道原來姥爺還會寫毛筆字的。雖然也聽媽說過老爺也算個文化人,離休前是服務樓的副書記。但那些,離她太遙遠,而且又自小不和姥爺親,對他的印象模糊至極。
看他把紙鋪在書桌上,用鎮紙壓上,然后是筆架,一溜的大小不一的筆,看得孟茹頭暈。
不自覺地站起身,湊到跟前。溫子軒只是瞥了她一眼,便拿了杯子往硯臺里注了一些清水,用左手拈著一根黑色的墨條輕輕地研磨。
“姥、姥爺,我端你好不好?我也會轉這個碗碗。”仰著頭,笑得好不天真。
前老天爺照顧她啊!原來在她身邊就有個可以做師傅的人,這回再也不用被人笑是寫了一筆狗爬一樣的丑字了。
感覺到姥爺審視的目光,帶著幾分嚴苛,孟茹笑得更是甜。一副我好孝順的樣子。溫子軒猶豫了下,到底還是把手里的墨條遞給了她。剛遞出去,就后悔了。心道:這小家伙連桌子都夠不著魔什么墨啊!
卻見孟茹接過墨條,返身把那個小板凳拖過來,一手把著桌子小心翼翼地踩了上去,剛好高出桌子兩個頭,勉勉強強地夠到硯臺。拿眼盯著她,看孟茹并沒有像別的孩子一樣毛手毛腳地亂攪一通,而是像他剛才一樣慢慢地研磨,才轉開目光,又去打開一本字貼。
手下動作未停,眼睛卻一直盯著溫子軒的動作。偏了下頭,看看,不認識。一個字都不認識。大概這個就是那啥草書吧?果然不愧是傳說中的草書,讓她這個還覺得自己有些文學青年氣質的人看一眼就覺得自己是個文盲。
扁了扁嘴,孟茹抬起另一只手從下面托著手腕。畢竟年紀小,只磨一會兒就覺得手有些酸。雖然如此,卻不肯停下一會兒,再怎么著,想拜師學本事,也得先裝裝才能給師傅好感吧!
過了幾分鐘,在溫子軒叫停后,孟茹才放下墨條,乖乖地往后退開,只站在溫子軒的側后方。
看不懂溫子軒究竟寫得如何,只是覺得:嗯,很有架勢!
待溫子軒終于放下筆后,孟茹湊上前。看了兩眼,咧開嘴笑道:“姥爺,你寫得真好看,比這字貼上的字寫得還好看!”
聞言一愣,溫子軒有些奇怪地問:“你看得懂嗎?”
搖頭,孟茹暗道:別說我現在五歲,就是二十五、三十五照樣看不懂。別說你寫的是草書,就算是楷書,我這個只認簡體字的也只能看懂三分之一。
不過想歸想,臉上的笑容卻還是一朵花,眼中自然流露出既崇拜又羨慕的神色(這個,是絕對真誠的)。
搖搖頭,她仰頭道:“小茹認不出來那是什么字,可是我好喜歡啊!要是我也能像姥爺一樣寫得比這個字貼還好看,那就好了。”說完,還眨著眼,模仿愛心星星眼。
“小孩家家的,倒學會油嘴滑舌了。”溫子軒低聲教訓了一句,可眼角卻不自覺地堆出一堆笑紋。
這老頭,連高興都高興得那么隱晦。
不好再追著說什么,在外面老媽喊吃飯時,孟茹上前拉住溫子軒的手。明顯地感覺出老頭的手往回一抽,顯然是有些排斥這樣的親近,她卻只作不知,只用小手抓緊他未脫出的手指。還依依不舍地扭頭往后看那張書桌。
轉目看了她一眼,溫子軒抿緊唇,卻什么都沒有說。只是,沒再用力扯出被孟茹拉著的那根手指。
對于孟家來說,因為多了一位老人,的確是帶來了很多不便。
首當其中的,就是電視機的問題。因為姥爺喜歡靜,所以電視機基本上就成了一大擺設,被允許播放的時間很短,而且聲音也都放得很低。用孟博超的說法是恨不得把耳朵貼上去才能聽見聲。
然后,做飯也是一大問題。因為老人都喜歡吃軟軟糯糯的東西,所以每次米飯都是很軟,要不就是粥,然后吃饅頭時還好,如果吃面條,就一定會煮得很軟。菜也是一樣,燉得很爛。
孟建國是沒什么問題了,基本上一天在家吃一頓飯就不錯了,可要在家一天吃三頓的人就慘了。孟茹還好,雖然不習慣,可也知道忍耐。而孟博超卻是直接訴說不滿,強烈要求做兩樣飯。
天天上班就已經很忙了,溫雅蘋哪有心思還做什么兩樣飯。被孟博超說得煩了,直接大耳刮子就扇了過來,讓孟博超抱著屁股號啕大號。還沒哭兩聲,那邊小屋溫子軒一陣猛咳,就立刻嚇得他消聲。
要說現在,孟博超最怕的不是父母,而是剛搬過來的姥爺了。想來,連凌波也是很怕姥爺的,要不然也不會一連好幾天都沒到過孟家。想來,在孩子心里,老人那張冷沉起來顯得陰森的臉比大人的巴掌還要嚇人。
反倒是孟茹,一點都不怕溫子軒。每天都笑咪咪地跑過去幫他磨墨,看著他寫字。偶爾見他不注意自己時還會摸上幾本書翻翻。雖然不是她喜歡的那種通俗小說,但看看唐詩宋詞什么的就當是補補國學好了。
一來二去,溫子軒倒真的對她不那么冷冰冰的了。雖然仍然不怎么說話,也沒那么多笑臉,可是偶爾卻會從點心盒里拿給她幾塊吃的。對于被人說過扣門、小氣的溫子軒來說,這已經是很難得的一件事了。不過最讓孟茹開心的卻是,現在她所做的不僅僅是磨墨,還被允許洗墨硯,洗筆,還可以在字干以后幫忙把字幅卷起來。
雖然這些活都是很輕松的樣子,可是真做起來,才知道這小事兒里也有學問,就比如說洗墨硯,如果里面有墨干了,那是絕不能像刷鍋一樣用鋼絲球什么的去蹭的,而是要用溫水(絕不能是熱水)泡開,才能用海綿清洗的。
雖然溫子軒一直都沒有說要教孟茹寫毛筆字,可孟茹卻似乎思想境界崇高了一般,不求回報地每天都認真地完成自己的工作。雖然仍會口甜舌滑地夸老頭寫得好看,卻再未提過什么要學的話。
就這樣,一直過了半個多月,眼看著就要過年了。這天溫子軒寫完字后看了孟茹很久,突然問道:“你喜歡毛筆字嗎?”
這話?問得……看得有門啊!
抬頭,孟茹用力點著頭,脆生生地道:“喜歡!嗯,看著姥爺寫毛筆字,我覺得好好看,還有,覺得好靜……”
目光一閃,溫子軒低問:“靜?你覺得很靜。”
“嗯,”孟茹點頭,撫著胸口,挑眉,“這里,這里很靜。”
彎起眉,笑出一彎新月。這話,不是故意要說得多么有悟性或是什么,只是她真地覺得幫著姥爺磨墨時心情真的很平靜,不管是什么事,只要拿著墨條磨上幾下,都會忘記。
不再說什么,溫子軒只是看著她,久久無語。然后,下午時,老頭一個人出去了,直到快天黑時才回來。
買了一袋東西回來,說是馬上快過年了,給幾個孩子買了些禮物。送給孟博超的,是一把看起來很神氣的彈弓。而孟茹得到的,卻是一套新的文房四寶。
把東西拿上手上,翻來復去的看,看不出是什么材質,但感覺質量比起姥爺用的那套可是差遠了。但,孟茹已經滿足了。雖然姥爺除了送她東西,一個字都沒有說,可是當她捧著那套文房四寶走進姥爺的房間時,看著姥爺臉上難得的笑意,她知道,自己這個師傅是拜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