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醒入戲
夢醒入戲。
喝了兩杯,莫玉饒有興致地問:
“打算縱容到什么時候?”
江城放下杯,想了想,“天其亡,先令其狂。”
他就大開方便之門,放縱那人奮力攀登又如何?他倒要看看,一旦放開韁繩,那條長期被壓抑的瘋狗,會如何肆意妄為。
那人以為他們之間的區別,只在嫡庶,那么他就放開桎梏,讓那人看清這天有多遠,地有多高,他們之間的差距,有多大
莫玉眼中閃過了然,“既然你早有準備,我就不用多說了。”
權勢,是蜜糖,也是毒藥。
在這條路上爬得越高,摔得越狠,如果是在頂點之前跌下,便猶如在萬丈懸崖上跌落——
更可怕的是,以江城目前的態度,他不會讓那人摔個粉身碎骨,而回讓其半死不活——看他登頂,看他加冕,看他在峰頂無限風光——對于視江城為仇人的那人來說,這,才是生不如死
莫玉又發現了江城狼性十足的一點:記仇,而且報復心極其可怕
莫玉暗暗記下這點,避免以后觸犯到他。
兩人又對飲了幾杯,外面的觀眾席上又響起轟然叫聲,全場雷動。
莫玉拿起杯子,在一旁的小幾上拿了一壺新酒,重新回到看臺邊,一手提壺,一手持杯,自斟自飲。
他今天興致不錯。
江城幫有四人進入決賽圈,比之其他四大幫派,基本持平——這還是在江城主動棄權的情況下,因為人人看得出這一點,所以莫玉并不擔心江城幫第一幫派的名聲有損。
相反,以退為進,江城借城戰之名棄權,還會為比武大會留下懸念,無論是九問還是其他任何一人奪冠,在沒有與江城打過之前,這頭名多少有點名不正言不順。
人們在議論比武大會冠軍時,也會把江城與之相提并論,無形中,江城便會與比武大會冠軍等而論之,不墮威名——
至于江城棄權之舉,等到長安被收入囊中之時,人們就會理解:幫派大事當前,身為一幫之主,當然不能和普通參賽玩家一樣,必須以幫務為先,回去坐鎮幫中。
莫玉淡淡一笑,手上斟酒。
——一切,以最大利益為先。
此次江城幫參加決賽的選手,是戰鐵衣、獨醉、大白菜和一個月前加入的春江水暖,四人在江湖上都是頂尖的高手,但失去江城,第一桂冠花落江城幫已經成為理論上的可能。
莫玉不后悔讓江城放棄比武大會,因為江城親口承認,他并無足夠奪冠的把握。
莫玉為樹立江城這塊招牌煞費苦心,當然不容他在沒有發揮出最大作用時失效,尤其是在作用最明顯的游戲早期。
但比武大會還有第二屆第三屆,冠軍也并非永久不變,只要江城幫維持目前的發展優勢,江城得到的資源只會越來越多,總有一天會轉化成實力的差距。
所幸江城無需他勸導,便同意了這個決定——他雖是軍派出身,但在軍人的身份之前,他還是一個世家子弟。
況且,因為某個人,江城也沒有心情關注比武大會,他自己也清楚,以目前狀態和心境,他難以發揮出巔峰實力。
說實話,這個人的出現,對江城來說,真不知是幸或是不幸。
莫玉心中暗嘆,眼中暗晦不明。
他看向包廂里的大屏幕,比賽分組已經出來了,二十五個分組,己幫四人被打散分開,沒有恰巧被放進同一組、自相殘殺的情況。
戰鐵衣和獨醉同組中的對手實力相差仿佛,頗有以小組第一出線的機會,但春江水暖和大白菜的分組中,春江水暖會對上佛山分賽區晉級賽第二的公子南,大白菜則直接碰上了奪冠熱門呼聲極高的種子選手、玉門關分賽區晉級賽第一的人間修羅。
不過他們不是最倒霉的,起碼沒有分到死亡小組里,還可以去爭取小組第二出線的機會。
莫玉一眼看到,第四小組里,赫然有成都分賽區晉級賽第一的犬離,玉門關分賽區晉級賽第四、同時也是十八重云會幫主萬里云天,杭州分賽區晉級賽第三、楓葉山莊的種子選手離殤,佛山分賽區晉級賽第八、滄瀾閣的老狼,以及從前名不經傳、在襄陽分賽區晉級賽中一匹黑馬殺到第九名的懷素大師。
另外,第二十二小組也同樣堪稱死亡小組:
成都分賽區晉級賽第二、血旗盟副幫主南幽,襄陽分賽區晉級賽第四九道輪回,佛山分賽區晉級賽第五、滄瀾閣長老攬月,襄陽分賽區晉級賽第八、前血旗盟副幫主懷望千年,以及玉門關分賽區晉級賽第九、馬賊出身的橫刀斷流。
比武大會期間,江城幫的重點卻不在比賽,這也是一干高層骨干莫玉出現在包廂里的原因。
由于剛剛接收了襄陽的三個衛星城,統計功勞、發放獎勵、鞏固勢力、分派任務等諸多事宜,足夠讓一眾高層精英連軸轉上三四天,如果,沒有外事打擾的話。
實際上未來的一個月中,幫內關注的中心都在昨晚的收獲上,接收群英會和長安城并不麻煩,麻煩的是在全游戲玩家目光的聚焦下,任何把地盤交接和恢復秩序這一仗打得漂漂亮亮,并且不被窺視者所干擾、解決掉那些人妄想的小動作。
前者反映的是江城幫高層的統籌策劃能力,后者則需要考驗江城幫目前的武力和應變能力。
這是一場考驗,也算是莫玉對手下的選拔,卓越者脫穎而出,落后者即被淘汰——
這是一個游戲,卻也不是單純的游戲,莫玉不打算把數年時間全部花在游戲里,培養調教手下,為未來結伴做準備,這是需要提早預備的事情。
世家子弟向來深諳優勝劣汰的規則,以及未雨綢繆的好處。
所以今天莫玉直接當了甩手掌柜,即便在城戰的第二天,他依然很閑很閑,帶著一個月后將會收獲幾棵樹苗的好心情,頗有興致地跑來看比賽。
——對于比武大會的名次,既然志不在此,便只要不要太差,不在五大幫派里墊底就行,讓給能來個錦上添花,那當然是意外之喜。
不過既然打著為手下壓陣的名義而來,莫玉還是做足了本職工作,幫四人做好后勤準備。
信息一條一條地發出去,自會有人把相應的對手資料、強弱比較、優劣勢分析以及戰術建議送到四人面前:他為參賽四人,配備了一個戰術分析團隊。
——科派玩的是腦子,世家優勢在資源,單槍匹馬逞勇力的時代,早在冷兵器被火槍取代的年代,就已經結束了。
莫玉輕品淺酌,慢慢思考著進來發生的事情,問身后的人:
“武當的情況怎么樣?”
“還是老樣子,”江城冷淡的聲音傳來,“我不急。”
莫玉明白他是在讓路,放任程野在這個游戲里大鬧一場,反正無關現實,便讓他在游戲里功成名就又如何——
對于那些站在高處的大佬來說,跳蚤突變成蚱蜢,的確是一件挺新鮮的事,值得他們多分配些注意力,但無論是前者還是后者,要踩死,都只需要一腳。
莫玉輕笑,“早知你是這么打算,我就不必大費周折幫你堵他的路了,說實話,程野的天賦還是不錯的,能繞過我們讓自己得利,又有利于家族在游戲里的勢力擴張,那個方案已經是現有條件下的極限了,他應該準備了很久。”
“不是他自己奮力搶到的果實,他一向缺乏胃口。”
江城頭也不抬,然后不屑地吐出兩個字——
“瘋狗”
莫玉知道,這就是江城心里對程野的定義——瘋狗,即便智商站在人類頂尖的2中,程野也只是一條智商較高的瘋狗
被偏見的嫉妒蒙了眼,單憑這一點,就足夠讓江城牽著程野的鼻子走。
程野的才能進入大佬們的視野時,也會同時暴露出他心胸眼界上的缺陷:有才能固然可以被稱為人才,但世家繼承人學習的課程,永遠是駕馭人才的《君主論》,而不是智商160的愛因斯坦《相對論》。
程野的視線太狹隘,他永遠不會明白他們和他的差距在哪里,青蛙跳得再高,超越了原本的極限,也不可能追的上天鵝的身影。
當程野還在游戲里蹦跶、沾沾自喜時,他和江城已經在關注游戲外的情勢,并為之做出準備。
“說到瘋狗,最近那些家族勢力才像一個個得了瘋狗癥一樣,拼命往游戲里派人,看樣子,像是上面封鎖不住,有什么消息漏出來了。”
莫玉忽然轉移話題。
近來游戲里的一些小幫派小勢力,像雨后春筍一樣冒出來,看情勢有越來越多、遍地開花的趨勢。
如果說一個五六億玩家市場的虛擬網游,吸引到個位數的勢力家族進駐是合理,那么現在這種情況,任誰都看得出不大正常了。
“漏了縫的蜜罐,能吸引五六只蒼蠅,當然也可以吸引五六十只。”江城閉著眼,神情莫測。
莫玉清咳兩聲——
用蒼蠅來形容世家和其他勢力,其實還是挺形象的——如果排除他們倆也是其中的一員的話。
莫玉體諒他心情不好,“你怎么確定蜜罐里一定是蜜糖,也許是蒼蠅藥呢?”
“我不知道,所以我也是蒼蠅里的一員”
江城冷淡的抬起眼皮,對他翻了個白眼,以自承物種突變來回應莫玉的問題。
莫玉呵呵一笑,知道試探到此為止。
莫玉也看得出,江城同樣不知道內情——
政治是交換的藝術,向來沒有不通風的秘密,兩人背后的家族地位相當,兩人在家族所處的位置也相當,兩家聯合已成定局,不可能有江城知道而他不清楚的內情。
在進入游戲的目的上,恐怕他、江城,以及所有被身后勢力指派進游戲里的人,都是一樣的不明所以。
現在唯一可以知道的情況是,蜜罐的知情者范圍擴大了,窺視蜜罐里的東西的眼光也更多了,但蜜糖的影子還沒有出現。
一旦蜜糖出現,不知會引起怎樣的風波。
莫玉想起家中一再要他盡力擴大幫派規模和影響力的要求,于是他不遺余力地讓江城幫成為目前的領跑者。
從目前看來,最先知情的幾個家族和勢力聯合封鎖、秘而不宣,也只是為他們爭取到了一點領先的時間,那些大佬是不是早就想到,會有其他勢力大舉進駐的這一天呢?
莫玉自言自語:“如果蜜罐里真有蜜糖,那么那蜜糖一定很香很香。”
香到足夠吸引那么多蒼蠅來覬覦分食。
當然,在更高一層的人看來,或許換成另一個詞更符合他們此舉的原意:雨露均沾。
想到此處,莫玉面色微微松弛:很不錯
起碼這說明,蜜糖是可以通過妥協來分享的,他可不想一場起點不同的拉力跑,變成你死我活的拳擊角斗賽。
——他和江城目前都只是家族庇護下小打小鬧的繼承人,而不是政壇上赤膊相爭動輒見血的當家老狐貍。
不是說他們害怕赤膊相見,只是身為以傳承為先的百年世家,向來珍惜羽翼,和那些新興的小家族急功近利不同。
如果到了他們這種經驗、能力和資格未到的小家伙都要上臺見血的時候,那就說明,家族生死存亡的時刻到了。
別看他們這些世家仗勢欺人風光無限,但誰知道他們在風光的背后,付出過怎樣的代價呢?
心情輕松的莫玉重新倒了杯酒,說完正事之后,話題轉移到個人呢私事上。
他輕松地調侃江城:“別喝那么急嘛,說實話,我覺得你對杜若那么上心不是好事。”
他覺得江城這次真是栽了,不陷則以,一陷進去就爬不出來,江城這次退讓得這么快,要說沒有杜若的因素,莫玉是不會相信的。
所幸江城在其他事情上態度還算正常,所以莫玉并不太擔心。
江城不語,冷淡地看他一眼:自己這種情況,和自絕感情的人沒什么好說的。
莫玉似乎也想起了自己的過去,自嘲地笑了笑:
“我現在后悔讓你認識杜若了,像我們這種身份的人,從來身不由己……嗯?你不會是,真想把她娶回家吧”
莫玉接收到江城再次投來的冷冷一瞥,愕然道,然后俊美的面容上浮現不可思議之色,好像江城真的在他眼前物種變異了:
“你瘋了吧”
且不說杜若來歷不明,就是江城想在家族中獲得許可,那也是困難重重——
時代越來越開放,許多觀念也在隨之變遷,門當戶對的觀念自然也會變化,現在的世家子弟未必個個是聯姻,但身為繼承人的他們,絕對不會有婚姻自主權。
他們的未來妻子早已在一個很小的范圍里圈定,唯一的自由就是可以在那里面選擇一個合眼的,所以縱看世家,第一家庭里的夫妻,同床異夢的總是多于琴瑟和合的。
世家族長夫人的位置,并不是人人都有能力當的,即便有能力,也難以被圈子里的人承認,勉強而為,只會遭遇抵制和痛苦,在世家圈子里,那種舉步維艱的壓力,即使世家出身的男人,也很難承受得住。
除非江城放棄那個位置。
江城皺著眉,嫌他多管閑事,“說這些,你不覺得太早了?”
的確,無論是目前江城和杜若的關系進展,還是江城的現實情況,都遠未到談婚論嫁的時候。
莫玉不知江城是否對杜若有其他心思,不過作為世家繼承人,本就早知道自己會有聯姻的一天。
不過知道和接受是兩回事,作為世家子弟,從出生開始,資源金錢女人盡有,作為男人,大多數還是會選擇盡量推遲跳入墳墓的時間,畢竟結婚之后,家族和家庭的雙重責任,會讓他們受到更多的束縛。
江城從前也是逃避婚姻的世家子弟中的一員,不過有了杜若出現之后,就不知江城對婚姻的態度是如何了。
以莫玉所見,江城確實為杜若改變了不少。
正當莫玉自覺杞人憂天的時候,那邊江城卻來了一句:
“如果能找出她住在哪里的話,把她弄到身邊倒是好主意”
的確是好主意
莫玉很清楚,杜若并不是那種寧死不屈的人,她的心思可以說比自己更為多端。
縱觀他們數次交鋒,杜若屢屢能在絕境中逆局,這種人除了善于抓住任何機會之外,本身的也是不到最后不會放棄的人。
如果江城能將杜若弄到身邊,又留予她一線希望,她就不會選擇玉石俱焚。
長此以往相處下去,江城只要用對方法,總有一天可以得到杜若的心——至于人,莫玉不覺得江城能夠忍到那時候——不是他對江城太有信心,只是時間可以稀釋一切,無論是多么轟轟烈烈的愛,抑或是銘心刻骨的恨。
可惜,杜若背后的……
正在思索間,莫玉無意間往外面一看,眼睛閃了閃,然后略微瞇起,回過頭又是毫不異常的笑容:
“看見熟人了,我下去看看。”
江城眼都不掃一下。
莫玉掛著從容的笑意離開廂房,出門后,他注意地把廂門拉好。
穿過天臺邊的懸空回廊,路過幾條過道,他在一個樓道邊等了一下,不意外看到兩個上來的人。
“好巧,杜若,你也來了”
拾級而上的一男一女聞聲抬頭,男子面上略顯意外,女子則在凝了凝眉后,淡淡勾起嘴角,平靜回應:
“好巧,在這里見面了。”
如果是其他知道兩人身份的人在此,聽到這仿佛點頭之交的招呼,恐怕絕不會相信兩人竟在游戲里成過親,而且還是兩個月前那場人人矚目的盛大婚禮的當事人。
事實上杜若此時易容,他人本就認不出她的身份,若非莫玉因昨晚之事,在手下傳來的資料中見過杜若此時的易容,恐怕也認不出她來。
確認了身份,莫玉便露出溫雅的笑容,給人春風拂面之感。
“和朋友一起來?”
莫玉對簫聲依舊點點頭,目光在他的臉上停了一下,似乎想起來什么,微笑間多了一分整肅,目光不著痕跡地在簫聲依舊身上流過,便與腦中資料上的人印證在了一起。
簫聲依舊也沒想到現實里沒見過的兩人,會在這里不期而遇,掛上笑容主動開口,兩人便心照不宣寒暄了幾句。
但杜若是何等敏銳,目光略掃,便從兩人態度上看出幾分端倪,把猜測放進心里,面色如常。
有簫聲依舊在,莫玉先前來時的想法只能作罷,眼下不是方便說話的地方,現在過道間雖然沒有人,但說不定等會兒就會有人上來。
他轉而浮起更為親近的笑容,態度轉換自然,不見僵硬。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口吻猶如好友間的打趣,從莫玉口中說來也不失君子風度,“我們幫里的人都在包廂里,你不去打個招呼?”
“我們昨天才見過面呢,”論做戲,杜若從來不甘人后,笑瞇瞇道:“一群大男人有什么好看的,我等會還要幫我的姐妹加油”
兩人相視而笑,只有他們才知道,兩人昨天的“見面”,對現在的親切交談是何等譏諷
笑到最后的杜若現在提起此事,不吝于當眾打莫玉的臉
饒是莫玉已經是修成精的狐貍,提起昨天的慘敗,以及杜若臨走前的威脅,平生在智謀一道上從未受過如此屈辱的莫玉,心中也不由浮起怒意,眼角無法抑制地跳了跳。
兩人對話并無異常,簫聲依舊卻聞到一絲古怪的味道,眼中微閃。
以杜若此刻的態度,今天怕是討不了好,莫玉略略側身讓過兩人,在杜若經過他身邊時,嘴唇微不可見地蠕動幾下:
“這么恨江城嗎?不惜聯合想要置他于死地的人,以情傷人?”
聽到傳音,杜若半點沒有意外,紅唇微動:
“青竹蛇兒口,黃蜂尾后針,二者皆不毒,最毒婦人心——莫副幫主,不是第一次聽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