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武三年十月旬,沉寂一時的襄漢戰區狼煙再起。大宋江南西路宣撫使折彥質親自指揮折家軍以及荊湖宣撫司何薊所部,進攻襄陽,唐州岳飛也與主力約期出,進攻鄧州,拉開了反撲襄陽的序幕。
這一仗,不但折彥質和何灌高度重視,便連央也認為不容有失。徐紹除了竭力保證大軍的后勤供應之外,又力排眾議,堅決請求朝廷授予前線的帥臣以臨機專斷,軍政一體的大權
也就是說,折彥質和何灌兩人,遇重大緊急事務,不需要向朝廷報告請示,可以自己裁奪。此外,這兩位宣撫使不但管軍,還要管民,對防區內的官武將都有處置之權這跟大宋的祖宗家法簡直可以說是背道而馳。
趙宋立國以后,吸引前朝藩鎮割據,武人專政的教訓,極力限制帶兵將領的權力。而現在,折彥質和何灌兩個人的權力,與唐至五代以來的藩鎮節度使有何區別?可為什么能在朝廷里通過?不是因為徐紹威望太高,權力太大。你威望再高,能高過皇帝么?權力再大,要收回去不也是官家一句話?
趙桓趙諶父子,以及朝廷臣們能答應,就是因為襄陽太重要了。只要是有利于奪回襄陽的事情,都可以商量,都可以妥協。換言之,這是形勢所迫。
而折何二位攬此大權,自然是如魚得水,有了充分揮的空間。同時,他們也清楚,朝廷授以如此之大的權柄,如果事情搞砸了,很難交代。因此,兩人都是殫精竭慮,絲毫不敢大意。
襄陽殺聲四起,而在九百多里外的東京,也是陰云密布,悶雷滾滾。
自西軍屯兵牟駝崗,賽里就封城戒嚴,嚴禁出入。而徐衛似乎也沒有太大的動作,只是偶爾派出一支游騎,到東京城郊轉一轉,似乎沒有要動手攻城的意思。此時,兀術正親率七萬步騎,馬不停蹄,人不歇腳地往東京趕。
留守東京的金軍兵不滿萬,守住這座屈一指的大城池實在困難。兀術憂心如焚,他最怕的就是自己還沒趕到,東京就被徐衛攻破。希望先行一步的蒲察石家奴能夠不負所望才好。
十月旬,石家奴兵抵東京,進城以后,當得知西軍并沒有大舉扣城時,他才松了口氣。因為兀術有言在先,如果西軍沒有攻城,他也不可輕舉妄勸,石家奴遂只派游騎偵察,并沒有前去迎敵。
而徐衛也偵察到了金軍援兵開抵東京,他與眾將商議,普遍認為這是金軍的前鋒,主力應該隨后就到。徐衛下令全軍,作好準備。
十月二十一,天氣寒冷,徐衛置酒肉于帳內,請堂兄徐洪并兩興軍主要將領,以及秦鳳軍五大將痛飲。
紫金虎在成軍之前就深明一個道理,古往今來,歷代名將攻必克,伐必取,其軍隊無一例外都是“紀律嚴明”。所以,從靖綏營,到虎捷軍,再到如今的秦鳳軍,他的部隊都一脈相承,令行禁止,絲毫不含糊。這其,作戰在外,官兵嚴禁飲酒,這是鐵律。觸犯這條軍法,無論是官是兵,都處杖二十的處罰,如果造成后果的,甚至可以處極刑。
可今天,他卻破了一回例,而且是在金國大軍馬上就要回援東京之際,不知何故?
帳里烤著一只全羊,隨著滋滋聲,那肥羊上的油不住地往下滴。兩名士兵正拿尖刀分割熟肉,依次送到長官們面前。
徐衛面色紅潤,看來已經喝了幾碗,羊肉送上來,他拈了一塊送進嘴里大嚼。
下面,眾將都吃得歡喜,吳璘彈去胡須上的一點肉渣,大聲道:“注意到沒有,此次我軍入河南,打到現在為止,根本就沒有能撐上一整天的對手。”
“不錯,從洛陽到鄭州,凡遇戰,大多半天就解決掉,我軍從來也沒有打得如此順暢過。看來,女真人是不行了”李成衛大笑。
“嗯,從前作戰,盡管有勝有敗,但金軍之頑強剽悍,著實讓人印象深刻。但這一回,實在有些不堪,不痛快這才多少年,就走下坡了”一名兩興安撫司統制官道。
徐洪掃視眾將一眼,喝一了口酒,駁斥道:“你們看到的都是表象。”
“哦?徐都統有何高見?”張憲端起酒碗笑問道。你說這帶兵打仗的將領,哪個不是粗獷豪放的鐵漢?又有哪個不喜歡喝上兩口?只是平日里軍法森嚴,沒有機會,難得大帥今天破一例,肯定要多喝兩碗。
“張宗本,我問你,從洛陽開始,一直到這東京,跟我軍交手的,是金軍么?”徐洪問了一個沒頭沒腦的問題。
“我說徐都統,這話……”張憲哭笑不得。“不是金軍,那又該是什么?”
徐洪面色不改,搖頭道:“我看不是。盡管,被我軍擊敗的人,很多都是禿頭左祍的模樣,但那并不是女真人,而是漢人。這一點,你在降兵那里一問便知。據我看,十幾年打下來,女真人是有些吃不消了,因此這才驅使漢人作為馬前之卒。但這并不表示,女真本軍就不行了。”
徐衛一拍帥案:“來,五哥,就憑這話,喝一個。”
兩兄弟喝了一碗,紫金虎告誡眾將道:“徐都統所言不差,這一次我軍勢如破竹,主要是因為對手太次。金人所籍之兵,大多都是從前高世由留下的烏合之眾。我們萬不可掉以輕心,鄜州之事,可相去不遠”
眾將都應下,又說一陣,杜飛虎提出一個問題:“諸位,倘若此次,我們出動西軍一半,留一半守陜西,能否收復東京,平定原?”
這雖然是個假設,卻引了將領們極大的興趣。不錯,現在牟駝岡只有不到三萬兵力,不說多了,如果我們出動六萬正軍,再佐以一定數量的義勇鄉兵,能不能狠狠震動南北一把?
“這兵貴精,而不貴兵,打仗不是比兵力,難說。”楊再興搖頭道。
杜飛虎瞄他一眼:“這不是假設么?還難說,又沒讓你說。”
張憲是個多面手,野戰,攻防,都不在話下,沉思一陣,開口道:“真是難說。假如我們出動大軍,那肯定洛陽、虎牢、鄭州打得極容易。但要攻東京,恐怕不是易事。且不說東京之雄偉堅固,只說金軍在原一帶,少說十幾二十萬步騎跑不了,又有宗弼親自坐鎮,難。”
“不一定。”徐洪一開口,眾人都投目光投向他。
“如果朝廷能有統一的部署,謀東京不是難事。西軍出潼關,取洛陽,趨鄭州。荊湖江西之兵出襄漢,占鄧唐潁昌,而后會師于城下。莫說取東京,便是逐北夷過黃河也不無可能。當然,如果金人又扔大兵來反撲,另當別論。”
他這話題一展開,眾將紛紛表意見,借著酒勁,爭得面紅耳赤,獨徐衛不一語。因為這個話題在他看來,也就是閑著沒事,胡吹海侃而已,沒有實際意義。
先,就如同徐五所說,這必須要央在全國范圍內作出布局。但是,真到了那份上,也就意味著大宋開始了戰略反攻,現在有這條件么?哪怕是我們這些帶兵的準備好了,朝廷呢?
其次,真要收復原,那也是折彥質、何灌、趙鼎這些人的事,輪不到西軍管。我這次兵出潼關,征戰河南,那是被逼得沒辦法,必須幫襄漢減輕壓力。如果真要是反攻,西軍當然是收復全陜,然后渡過黃河,進擊河東。惟有如此,才能解除金人對陜西的威脅。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點。縱觀歷史,兩國之間,實力的此消彼漲,都有一個過程。從最開始的壓倒性優勢,到勢均力敵,再到逆轉。宋金開戰之初的宣和年間,金人是占據壓倒性優勢的,十多年過去了,金人開始有往下的苗頭,現在基本上可以說進入相持階段。金人滅不了我們,我們也搞不掉它。但要逆轉,恐怕還有一段時間。
“繼嗣來了,正好,替你父喝上一碗吧”張憲瞥見楊再興之子楊繼嗣入帳,笑道。
楊繼嗣沖他行個禮,而后匆匆至帳,向徐衛道:“大帥,金軍主力,已進潁昌”
帳諸將都停止吃喝,望向主帥。徐衛也放下酒碗,神色平靜,片刻之后,他吸了口氣,緩緩起身,傳下了一道軍令。
十月二十二,兀術的前軍抵達開封府境內。等兀術來到東京時,完顏賽里向他報告了一件事情,讓四太子暴跳如雷
昨天,就在昨天,本來駐扎在牟駝岡多日的西軍突然拔營撤走,往鄭州而去。兀術聞訊后察覺到,徐衛這是在跟他戲耍當即下令蒲察石家奴引精騎急追并自率主力尾,誓要跟徐衛照上一面
可當金軍追到鄭州時,赫然現此地已經沒有西軍的蹤影非但如此,鄭州內外,戶口大為減少,一查才知。在西軍攻下鄭州以后,就著手招撫百姓,許多人都在軍隊安排下西遷,去了洛陽所在的河南府。
兀術大怒,再揮師西追,現滎陽等縣的百姓,也都十室空其五六。等他追到虎牢關下,總算是追上了西軍。然而此時,這座雄關在極短的時間內,防務得到了很大幅度地加強。從陜西運來的各色器械已經陳列關上,剽悍的士卒屹立關城,在飄揚的紫虎軍旗下藐視著漫野而來的敵人。
當金軍的游騎逼近關城窺探軍情時,守城士兵引飛火炮,以驚天動地的怒吼來警告金軍勿再靠前。
至此,完顏宗弼徹底明白了徐衛的企圖。此次出動偏師,只是為了緩解襄漢戰區的壓力,并沒有收復原的打算。否則,徐衛不會一旦得知金軍主力趕回,就立即西撤,讓金軍疲于奔命。
其實一開始,大家都知道這一點。可問題就在于西軍攻勢太猛,竟直抵東京城下逼得金軍不得不回防。如果撒離喝爭氣一點,哪怕把徐虎兒擋在鄭州,兀術也不用親自帶七萬步騎回來。現在不用猜都知道,襄漢戰區的宋軍鐵定展開了反撲徐衛的目的,已經完全達到了,甚至捎帶著,還得了一個河南府。他現在據著虎牢關,又遷移百姓西進,很明顯,就是要把洛陽盆地吞下。
現在,兀術完全可以趁其立足未穩,猛攻虎牢關,再把河南府奪回來。以他現在手里的兵力,并非沒有可能。但兀術會這么干嗎?當然不會兩線用兵是兵家大忌,他現在只能顧著襄漢,如果兼顧河南,那么結果將是撿芝麻,丟西瓜,最后芝麻西瓜一樣也得不到。
兀術堅決果敢并非虛傳,他雖然氣得七竅生煙,恨不得跟徐衛死戰一場但是,他在進抵虎牢關的第二天,就下令撤兵,因為他必須馬上趕回襄陽去臨走之前,兀術行在全軍最后,盯著虎牢關上徐衛的軍旗看了半晌,帶著滿面怨毒之色,調轉馬頭東進。
其實,在兀術盯著關城上看的時候,徐衛就立在那桿軍旗之下,目送他離開。只是,這兩位統帥都不知道對方的所在。否則,真該見上一面。
金軍撤走后,徐衛留部將楊從義守虎牢關,也就是岐山大戰時,率部堅守東塬,并最終擊退韓軍,使他們沖亂自家陣腳的那位。
因為徐衛沒有權力兼管地方行政,因此他不可能任命一個河南知府,遂留軍的干辦公事協助楊從義,初步恢復河南府的秩序,安置百姓,恢復生產,因為馬上就是小麥播種的時節了。
安排完畢以后,徐衛下令班師回陜,完成了此次東征。至于襄漢戰局如何展,那就要看折彥質何灌的本事,他無法再多幫忙了。
此次西軍兵出潼關,戰果輝煌。先后攻破洛陽,虎牢關,鄭州,兵鋒直抵東京極大地震動了金國在原的統治盡管,因為戰略布置的原因,西軍最后放棄了打下的鄭州一帶,退守虎牢關,但這一回,西軍著實讓金軍傷得不輕。
從洛陽到鄭州一線,金軍本有六萬步騎。然而在徐衛統率的秦鳳軍和徐洪統率的兩興軍,兩支西軍精銳暴風驟雨般的猛烈打擊下,六萬金軍除了跟隨撒離喝逃回東京的數千女真本軍以外,或逃匿,或陣亡,或投降,幾乎蕩然無存而西軍的收獲遠不只此
此役,西軍殺敵近三萬,俘虜金軍一萬多人,雖然絕大部分都是從前的韓軍。奪得武器、鎧甲、糧草無算,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從金河南府尹孟邦雄處收繳的巨額財物和從牟駝岡金人馬監那里奪得的六千余匹良馬勢必極大充實西軍的力量西軍糧餉充足,萬騎突進的場面,在不遠的將來,必然出現
更重要的是,河南府的光復,完全打通了陜西和原的聯系。西軍將時刻威脅著原,雖然徐衛并不打算讓西軍來承擔收復原的責任。
十月底,西軍經陜州,入潼關,回到了長安。戰勝的捷報就已經在川陜傳開,西軍一入潼關,就受到了陜西軍民接待英雄似的歡迎。權永興軍帥楊彥,親自到潼關迎接徐衛,當聽到此役戰果輝煌的時候,楊大羨慕得眼睛都紅了。在一路陪同徐衛到長安的途,他軟磨硬泡,最終使得徐衛點頭,答應撥給他兩千匹馬。
而楊彥也報告徐衛一個消息,川陜宣撫處置司派出宣撫判官徐良代表本司,已經等在秦州,準備給西軍慶功。
徐衛關心陜西局勢,卻意外地得知,在他和徐洪兵出潼關以后,陜西金軍絲毫不敢輕舉妄動,除了斥候游騎前來偵察明顯增多以外,并沒有其他任何動作。看來,韓常是鐵了心只守不攻。
徐九徐五并沒有在長安停留,在進入鳳翔府以后,徐洪自引部隊回鳳州,鳳翔兵馬總管張憲率部駐鳳翔,徐衛則打道回府,奔往秦州。
十一月初六,秦州城。
從早上開始,陜西制置司,秦鳳經略安撫司的官員就忙碌著,因為宣撫判官徐良將率領三司武到城外迎接徐衛。
日上三竿之際,自徐六以下,數十位官員列隊在秦州城東門外。老百姓或為看熱鬧,或為襄盛舉,不期而至者,數以千計,都是喜氣洋洋,一派歡騰。
徐六一身紫袍,腰里亮閃閃的金帶,手搭涼棚望了望日頭,對身旁的劉子羽道:“制置相公怎地還不到?消息準確么?”
“千真萬確上午必到”劉子羽不容置疑地回答道。
徐六嗯了一聲,沒多余的話。其實,以他的身份,或者說以川陜宣撫司的立場,不需要搞這么大的排場來迎接徐衛。只不過,徐處仁認為,紫金虎本來不太情愿在這個時候用兵,他還想多休養幾年。但在自己的堅持下,還是出了兵,如今他打了勝仗,宣撫處置司應該表示對他的禮遇,所以他才命徐九的堂兄徐六來秦州,專門就是替西軍慶功。更何況,此番出兵,斬獲實在是太大了,當趙彬向徐處仁報告那筆巨額財物時,正為缺錢而苦惱的徐處仁大喜過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