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閥

第五百二十八章 宜將剩勇追窮寇

眼淚,有的時候并不代表怯懦。此時,宋軍主將的兩行熱淚恐怕是最恰當的表達方式。兩年多以前,在鄜州,那一場令西軍背負巨大恥辱和重大損失的伏擊,使得這支大宋最精銳的軍隊很長一段時間抬不起頭,喘不過氣。數萬弟兄埋骨敵境,時至今日,他們的遺骸仍舊在巨大的封土之內女真人,用筑京觀的方式,炫耀戰功……

西軍的統帥,名震兩河陜西的紫金虎,在那場戰役中,不但自己身負重傷,更失去了無數同生共死的袍澤他將這場敗仗引為畢生恥辱……

但是,在今天,在中華文明的發祥地,他的軍隊,用最直接,最有效的手段,洗刷了過往的恥辱,再次挺直了西軍的脊梁

徐四徐五和吳璘等將打馬過來,楊彥匆匆忙忙迎上去。幾名西軍高級將領面對如此大捷,竟相顧無言。楊大緊緊拉著徐四徐五的手,突然又放開,后退一步,對著他兩兄弟深深一揖這一仗,從朱記關出來的部隊首先接戰,他們硬是頂住了敵人猛烈的進攻,并抓住時機,全軍突進,使得金軍左翼兵團一直受到強有力的壓制,從戰局開始到結束,就沒有扳過來直接指揮部隊的兩興安撫司都統制徐洪,居功至偉

幾人環視戰場,不禁嗟嘆,這一仗打得痛快憋了兩年多的一口惡氣,總算是吐了出來

“楊從義何在?此役大獲全勝,可是從他開始人呢我要替他向大帥請功”楊彥大聲喊道。

徐洪揮了揮手,抹去臉上的血痕,沉聲道:“這個不慌,當務之急,咱們得收攏部隊,向東進發才是”金軍大敗于鳳翔府,突圍而出的殘部必投京兆而去,現在還不是宋軍歡慶勝利的時候

楊彥聞言道:“五哥莫急,九哥已有安排。那李天王的部隊早就沿著渭水南岸向東運動。這會兒只怕早就布置妥當,等著潰軍呢。”

“那也得抓緊收拾收拾,咱們直奔長安”徐勝喘息道。

楊彥沉默片刻,重重點頭道:“好痛打落水狗傳我將令,留下一部清掃戰場,監押俘虜,并向秦州報捷主力集結,兵發長安”

秦州,陜西制置司。

徐衛獨自一人,坐在他的辦公堂里。面前攤著文卷,手中執著毛筆,可這西軍總帥早已經走了神,整個人象木頭一樣,紋絲不動。

綜合前線傳回來的消息分析,這兩天里宋金韓三軍主力應該已經開戰了吧?也不知情況如何。這一仗,雖然事前經過周密的謀劃和布置,但戰場上從來沒有什么絕對,任何一個細微的差錯都有可能導致局勢的逆轉

自己身為陜西制置使,不可能再象從前那樣親臨一線,這坐等消息的滋味,可真不好受……

“制置相公。”一聲呼喊,把紫金虎從繁雜的思緒中拉了回來。定眼一看,卻是制置司參議軍事,劉子羽。再一看,他身后還跟著一人。

見到那人,徐衛放下筆,起身迎上前去,拱手笑道:“這是哪陣風把長官吹來了?”

來的不是旁人,正是官拜川陜宣撫判官的徐六。他一見堂弟還笑得出來,揮手道:“廢話少說,情況如何?徐宣撫前幾日飯都吃不下,就揪心你這里。”

徐衛對劉子羽使個眼色,后者會意退了出去。而后,他又請堂兄坐下,親自給他倒上一杯茶,徐六接過,忍不住又問:“老九啊,你倒是說說,到底怎么樣了?宣撫司就知道你打算在鳳翔動手,現在到底什么情況?”

徐衛抿了一口茶,沉默片刻,搖搖頭笑道:“我也不知道。”

徐六一聽這話,茶是喝不下去了,把杯子一班,竟坐也坐不安,起身在那堂內來回踱步,嘴里一直嘖嘖不停。

“這是自鄜州事件以來,西軍首次大規模作戰,哎呀,不容有失啊。九弟,不瞞你說,不光是徐宣撫憂心,便是為兄,這幾日來也是寢食難安。說句不中聽的,萬一,我是說萬一啊,萬一有個閃失,那后果……”

語至此處,徐六說不下去。傻子都知道,要是西軍再敗,陜西保不住就不說了,四川也得給刨亮。整個西部都將在金軍鐵蹄之下顫抖

身為西軍總帥,全盤負責軍事指揮,你說徐衛能不急么?他現在比徐六更焦急地想知道前線的消息,但急也沒用見堂兄跟跳大神似的在面前晃個不停,他寬慰道:“六哥,稍安勿躁,你坐下坐下,晃得我頭暈。怎么?兄長這次來,就專門為探聽戰局?”

徐六坐下之后,兩手一攤:“那還能是什么?臨走之時,宣撫相公交待了,我的任務就是守著你,一直到結果出來為止。”

徐衛聞言點點頭,忽然問道:“六哥,我聽說這段時間,宣撫司在往興元府增兵?怎么回事?”

聽他提起這個,徐六倒有些意外,但轉念一想。兩興鳳洋安撫使王彥,是老九的舊部,這事怎么可能瞞得過他?宣撫司之所以往漢中增兵,就是怕萬一西軍失利,金軍大舉進攻時,四川不至于毫無抵擋。

仔細斟酌之后,他也坦誠相告道:“你也不用多心,宣撫司留著一手,以防萬一嘛。宣撫司對你一貫是大力支持和絕對信任的。”

“沒事,這我能理解,而且也確有必要。這幾天我也一直在想,陜西雖有西軍坐鎮,但蜀口還是需要重兵駐防。我是這么想的,等到時機成熟,兩當鳳洋安撫司應該升格為經略安撫司。漢中夾在關中平原和成都平原之間,前有南山,后有大巴山,漢中固,則四川固……”

徐六聽堂弟侃侃,驚訝之色布滿面上,他終于聽不下去,打斷道:“我說九弟,這都什么時候了,你還在琢磨這些雞毛蒜皮?”

徐衛一愣,隨即反駁道:“這怎么是雞毛蒜皮?有備方能無患……”

“得得得,你少扯這個,我現在也沒心情聽這些。現在就關心鳳翔的戰事其他什么都不值一提”徐良不耐煩道。

兩兄弟正說著,忽見制置司主管機宜張慶風風火火地搶進來。他嘴唇剛一動,便瞥見徐六在場,生生把話吞回去,執禮道:“卑職見過徐判。”

“嗯。”徐六點點頭。

“怎么?何事?”徐衛見他匆忙的模樣,立即問道。

張慶一張黝黑的面皮上滿是激動的神色,手里緊緊攥著一樣東西,小聲說道:“戰,戰報回來了”

這話一出口,徐六徐九同時起身兩個都想問,卻誰也沒有說出話來。最后,還是徐衛定了定心神,沉聲道:“如何?”

張慶臉上露出笑容,激動得連腔調都變了:“大捷”

當這兩個作夢都想聽到的字傳入耳里,徐衛面色不改,緩緩落坐下去。而徐六則呆立當場,好一陣之后,他幾個大步竄上去,一把搶過銀牌,迫不及待地看了起來

“大捷果然是大捷”徐良一面看著戰報,一面回頭對堂弟喊道。“昨日,金軍進入鳳翔以后,遣偏師北上攻涇州,行至歧山兩塬,遭楊,楊從義部伏擊,隨后,金軍主力跟進。四哥五哥立即提朱記關駐軍尾隨,楊彥張憲率鳳翔主力東進。與金軍大戰于岐山之陽,最終擊潰敵軍,斬獲無算此刻,他們又集結部隊,兵發長安”

徐衛聞言后,點頭笑道:“不錯。”

徐六將那銀牌翻來覆去看了幾遍,激動得難以自持:“好太好了這一戰擊潰金軍主力,一挽鄜州事件以來的頹勢大快人心吶”語至此處,停了停,將銀牌遞到徐衛面前,補充道“老九,這話我也是現在才說。徐宣撫鈞旨,若戰勝,再加條件允許,則可揮師東進宣撫司全力支持”

“這得自然,我會安排。”徐衛應允道。直到此刻,他才拿起那銀牌看了看,隨即又放下。

徐六盯著他半晌,苦笑道:“徐制置,你一舉擊潰金軍主力,立此大功,怎地……不歡喜?”

“歡喜當然歡喜”徐衛笑道。

“你就裝吧,為兄還不了解你?信不信,我一出這房門,你保證上竄下跳”人逢喜事精神爽,徐六早沒有先前的緊張,打趣道。

徐衛連連擺手:“不至于,不至于。”

徐良長舒一口氣,整個人放松下來,嘆道:“罷了,你繼續裝。本判這就回綿州去”

“嗯?怎么剛來就走?”徐九吃驚道。

“宣撫司上上下下還等著消息呢。再說了,你揮師東進,不得需要糧餉么?我這就回去替你籌備。總之一句話,你在前頭把仗打好,我們在后頭全力給你保障。咱們文武團結,共固川陜走了”徐良語畢,果真就往外走。

“不是,六哥,你好歹吃完飯再走……”徐衛在后頭追道。

“吃甚么飯?你這捷報夠我飽一陣了”徐六說話間,人已奔出二堂去。

紫金虎目送他離開,轉身與張慶對視一眼,忽然快步奔回座位,一把撈起那銀牌,雙手捧定,仔細看了起來。

張慶見狀笑道:“還真讓徐判給說中了,大帥就是在裝。”

徐衛仔細看罷捷報,一聲長嘆:“不容易啊。”

當然不容易昔日鄜州慘敗,張俊姚平仲賠個精光,他兩萬兵馬幾乎全軍覆沒,自己也身受重傷這也就罷了,還連累著丟失了寧州耀諸州,京兆一府,那是何等恥辱?這兩年多以來,他無時無刻不在想著洗雪前恥。但客觀事實卻告訴他,經歷了鄜州慘敗以后,西軍至少相當時期以內不要妄談什么反攻

但,這天下事有時候就是這么無常。女真人把陜西劃給了偽韓,金西路軍主力撤出陜西回國,只留下韓常一部駐扎。即便這次金韓聯軍出兵西進,唱主角的雖然仍舊是金軍,但卻不是那支在陜西跟西軍打了多年交道的勁敵取而代之的,卻是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一個叫赤盞暉的人

鳳翔府的三角防御體系,極大消耗了金韓聯軍的銳氣;涇原軍在慶陽府的猛攻,打得張俊沒了脾氣。這都給勝利奠定了基礎。這一次的勝利,不單單是靠虎兒軍這一次的勝利,不再是徐衛個人的獨角戲。

這是西軍大團結所取得的榮耀此戰,環慶、涇原、秦鳳、熙河四個帥司,乃至兩興安撫司都參與其中。在西軍的歷史上,從來沒有哪一次,似此番精誠團結,各忠其職

如果,這種團結奮進的局面,能繼續深化加強,那么不夸張地說,西軍足以撐起半壁江山

歧山之戰,西軍擊潰八萬金韓聯軍。只在歧山戰場,西軍就斬級萬余,生俘金軍韓軍達七千之眾赤盞暉韓常等金軍高級將領率部突圍而逃,遭到了選鋒馬軍的死命追殺從歧山至扶風,金韓聯軍伏尸四十多里

眼看著就要跨過武亭河,進入京兆府下的武功境內。災難再一次降臨到他們頭上李成,這個前韓軍大將,引一萬三千降兵,據武亭河阻擊潰師。

剛剛死里逃生,從戰場上下來的金韓聯軍疲憊不堪,毫無士氣可言。前有阻擊,后有追兵,為了活命,這些潰逃的將士們不得不硬著頭皮上去接戰。

李成梁興的部隊,在西軍面前不是對手,在金軍面前當然也不是對手。但面對軍心渙散,人無斗志的潰兵,他們卻硬了一回。據住武亭河,奮力阻擊不久,楊再興、李成衛、杜飛虎三將的馬軍趕到,金韓聯軍再一次大潰敗逃入京兆府的,連兩萬都不到以至于從京兆府境內趕來策應的韓軍抵達戰場時,也只能跟著潰兵沒頭沒腦地往后跑。

是役,宋軍殺敵兩萬一千余,生俘一萬兩千,絕大部分是韓軍。奪得可供軍用的戰馬一千七百多匹,其他軍械鎧甲等物資無算如果再加上北面徐原所取得的成果,那么西軍的戰績將更加輝煌

前線的大敗,使得駐長安的偽韓陜西宣撫大使劉豫極度震驚當他知道西軍就追在潰兵后頭,即將兵臨城下時。他顧不得許多,留下數千韓軍守城,自引宣撫司一眾文武官員,沒等金軍回來,就倉皇逃往耀州,并打算經此地,一路北上,投鄜州而去,最終落腳延安。赤盞暉引殘部退入京兆,壓根也沒停留,追隨劉豫的腳步,直奔耀州而去。

楊再興、李成衛、杜飛虎三將一路追殺,追到長安時,杜飛虎建議停下來等待主力。可楊再興和李成衛二人犯了渾,根本沒這打算,繼續窮追猛打,殺往耀州。一直追到富平,才因為人困馬乏而返。

臘月初九,楊彥徐洪等將引大軍兵臨長安城下。這里,曾經是陜西的中樞,也曾經是紫金虎的帥府所在。時隔兩年有余,當初撤離時的凄涼景象仍舊歷歷在目,可現在,西軍又回來了。

望著巍峨的城墻,將士們不禁感嘆,這里曾經是他們為之戰斗過的地方。只是當時,他們在城里,敵人在城外。現在,攻守易主,長安堅固的城防,能擋得住西軍雷霆之怒么?

楊彥面有倦容,但充滿血絲的眼中仍舊發出凌厲的目光遠眺城上的守軍,他啐了一口,對身旁徐勝徐洪道:“四哥,五哥,打還是撫?”

徐勝聞言道:“金軍韓軍大部潰逃,這長安城里量它沒多少兵力,沒有打的必要。還是招撫吧。能降最好,不降再打。”

徐洪接過話頭:“先把陣勢擺出來,好叫守軍知道,不降就是死”

楊彥聞聽,大聲吼道:“去幾個人,投書城中,叫那些撮鳥開城投降,可免一死傳令全軍,列隊準備倘若攻城,誰把紫金軍旗頭一個插上城頭,算他首功大帥自有重賞”

卻說此時,長安城里只有韓軍三千。當宣撫司撤走,大部隊也北上耀州之后,這三千人就戰戰兢兢,惶惶不安。眼見西軍兵臨城下,列隊準備進攻,更是駭得魂飛天外

楊彥豪氣萬丈,跟同袍打賭,如果守軍不降,就半天拿下長安城結果,前往投書招降的人還在半路上飛奔,異常情況就發生了。

“咦?城門怎地開了?”吳璘突然喝道。

眾將順勢看去,果見長安西大門緩緩洞開不會吧?難不成這些個臭雞蛋爛西瓜還要出城跟我們野戰?

再一看,好像還真是那么回事。那吊橋放下之后,從城門洞子里奔出一隊又一隊的士兵,就在西城外列隊。

楊再興大怒,打馬到中軍,向楊彥請戰道:“楊都統,卑職請一千軍,去滅了它”

徐洪一揮手:“別急你們看”

只見那守軍陣中,奔出一人,沒穿鎧甲,沒帶兵器,一直奔到西軍陣前被攔住。不多時,有統兵官將他相至中軍。

“小人奉長安守將之命,前來獻降,恭請諸位西軍長官入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