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一錘定音
沉默半晌,舒季薔從懷里掏出那封梁大人的親筆信,道:“這封……你燒了吧。”里頭本有海棠花,其實是被淳哥兒給一瓣瓣掰下來的。他嚷著要出去埋花,偏舒文陽又禁足了他,于是只好讓丁姀代勞了。也正因如此,那兩句詩在自己心中其實醞釀了許久,如今說出來,反倒沒有預想的轟轟烈烈,多了些嗔、怨、悔——云淡風輕。
反過來想想,晴兒說的,亦是個道理。倘若丁姀進門,自己凡事還能照應著些,總好過嫁到別人家,這一輩子都見不到好吧?合該,他忘不去的,也只是那一雙眼睛——而已。
晴兒當知自己的分量,若非借了丁姀的光,舒季薔哪會有心于她……并還……想到這個,不禁臉紅脖子臊,急急別開頭,半睜著一雙春花迷蒙似地眼看舒季薔的背影。
舒季薔瞧了瞧她,手中仍然不忘撒魚食,邊道:“那銀子你拿著吧,該是你得的。”
晴兒動身挑起那個荷包,微微斂衽:“奴婢謝過七爺。”
舒季薔苦笑。若不是晴兒在南山寺的時候發現丁姀的那個玉兔不見了,他也不會想到派人去姑蘇打聽。本也是個小玩意兒,但他卻不想死心。得之被當做診金典給大夫時,也不知道他該是笑還是哭了。讓人花了銀子又收回來,想想既然已是送出去的東西,那還是物歸原主的好。卻沒想到他與丁姀的心照不宣,竟都附在了這袋銀子上。從此,那玉兔,便真成了丁姀的東西了,再無他寄托的半點情意。幡然醒悟過來,其實自己何嘗不知道這無言的結局呢?但凡跟老太太扯上關系,丁姀走入舒公府也是遲早的事情,他又何苦要晴兒偷偷將此物掛到琉璃珠上呢?何以期待她那么個人,能問一問晴兒“這……是誰挑的……”
淚光有些晶瑩,他不欲被晴兒瞧見,便別過頭,“噠”地一聲落入池水,氳了一片漣漪,糊了一池紅鯉。
玉兔自然將舒文陽的態度立馬轉述給趙大太太去了。趙大太太正為尋醫之事忙得焦頭爛額,但也忍不住夸她幾句:“你人小鬼大,但有你在,便沒有辦不成的事。難怪老太太要將你送到文陽身邊兒去,這會子老太太就可放大心了。”
玉兔捂著嘴笑:“四小姐盡打趣兒奴婢,回頭奴婢就跟老太太說去。說您只記著夸玉兔,卻把老太太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嘖嘖嘖……瞧瞧這嘴。”趙大太太眉眼之間有些疲態,轉首笑看了看紫萍,“瞧這丫頭多會耍嘴皮子……”
玉兔慧黠的眸子便看紫萍:“幸而紫萍姐姐未穿幫,不然奴婢也不知該如何跟丁八小姐說了。”
紫萍笑了笑:“哪里,都是妹妹的功勞。”
趙大太太點點頭:“都是都是。紫萍,你領玉兔去領賞吧……對了,先時你派人過來說的,那七小姐怎么了?那丫頭身子骨怪弱的,別也害了那病。”
紫萍才想起這事,道:“大太太放心,八小姐已去瞧了,說只是被蟲子咬,誤以為害了那病,故而不礙事。”
“哦……原來如此。”趙大太太點頭,揮了揮手,“你快去快回,還有些事要交代你的。”
紫萍頷首,拉著矮自己一截的玉兔匆匆往外頭去。從賬房那里領了銀子給玉兔,又打發她回外院去,自己則折返趙大太太那里。
見她回來,趙大太太的頭一句話便問:“大夫可有消息了?若再沒,咱們這一大行人可不得偃蹇在這里了么?”
紫萍斂衽:“回大太太,還沒消息呢,也不知道那老御醫是死是活的……”
趙大太太猛地捶了捶桌子:“那還愣著做什么,趕緊打發人再去找呀,活要見人死要見尸,我就不信翻了這明州府的地皮都找不到這個人。”
紫萍蠕蠕唇,沒反駁:“是,大太太。”
正要下去,趙大太太又發話:“前兒給侯爺的信,可有消息了沒?”
紫萍這節骨眼可不敢開玩笑,認真道:“還沒呢,大約還在路上,大太太別急。”
趙大太太張張嘴欲言又止,最后垂了眼,搖頭道:“你下去做你的事吧……對了,現在還別跟丁姀那頭的人說什么,看住那個叫夏枝的。”
紫萍點頭:“奴婢知道了,奴婢告退。”
自那之后,府里就安靜了好些天。
丁姀原想,送了那銀子之后自己還能心安理得些,可這幾日的太平卻越發教她難以平靜下來。清晨披衣坐在花園里,讓霜兒將早飯擺到了外頭,兩個丫頭陪她一起用點心。
霜兒起初不肯,但經不住春草那張嘴的軟磨硬泡,終將她勸下了。
這府里除了丁妘跟淳哥兒染病之外,尚還無第三人發病,這倒是好現象。不過她每日都會讓霜兒去瞧那兩個,回來只說沒什么起色,大概是從外頭要來的藥方沒什么用。那疹子還是起了再發,發了過幾天便流膿結痂,周而復始……似乎也不大像是一般感染了呼吸道疾病那么簡單了。
但好在,兩人除了胃口不佳偶有發燒之外,并沒再有其他更為嚴重的癥狀了。丁姀擔心,若二人的病好了,那些疹子落了疤可教人怎么看待呢?尤其是丁妘,只怕侯門再不是幸了。
春草夾了幾塊黃金糕在骨碟上,伸長手遞給丁姀:“小姐這幾日魂不守舍的,也不知道在急些什么?”
丁姀苦笑,將被風吹亂的頭發輕輕勾回來,搖著頭喟嘆:“我也不知,只是有些心浮氣躁的,竟有些按耐不住想回姑蘇。”
春草見她沒接,便知她沒心情吃東西。將手收回來,支著下巴咕噥:“奴婢也想回姑蘇,老在人家這兒也不嫌礙人眼。都不知道二太太怎么想的……”
丁姀道:“現如今咱們要想走也難,得等四姐淳哥兒的病好了再說。”說著便往淳哥兒空了許久的屋子瞧了瞧,恍惚間又想起銀蓮那番哭泣,心中一陣發緊。
將視線收回來,輕輕吐出口氣,總覺得自己好像被從一個鐵籠放入了另一個金絲籠……換湯不換藥,何其無奈?讓夏枝打聽的事情,也未見再有進展,讓她好一陣懸心。那日,玉兔送來的信中詩句,筆跡她其實認得,偶在丁鳳寅的屋里看到過,應是舒季薔的字跡。看了那字里行間的意思,雖不知道他是不是與舒文陽串通好的,但也表明了自己心意。從丁鳳寅口中得知過舒季薔的為人,他……應是十分懂體恤他人的吧?她那么清楚明白地拒絕,希望能奏效。
可事事豈能如人愿?玉兔這丫頭是老太太百里挑一的人精。年歲雖小,卻是老太太一手栽培的,極其鬼靈精。一早就送信到盛京回明了此事,盛京舒公府再反饋下來,過了半月,早有媒人上姑蘇丁家說親去了。
不過那都是后話了。
且說又糊里糊涂地一日過去,這日到了近午膳時,終于趙大太太那里有消息傳來,說找到那賈御醫了。因年歲已高,故而來的路上破費周折,所以又慢了幾天才到。
賈御醫來的那日,幾個小姐太太都讓趙大太太邀過去了,丁姀自然也不例外。
只見那賈御醫干瘦干瘦,背上一個大羅鍋,走起路來一步三搖,時時刻刻都讓身旁他的孫子給攙扶著才不至摔著。來到趙大太太跟前要行禮,趙大太太忙讓紫萍去扶他:“老大人不必多禮,這也不是在盛京,咱們不拘禮數。”
賈御醫“嗬嗬嗬”笑起來,指了指屋頂,一副沙啞滄桑的語調,緩緩道:“恕老朽無知問一句,太太屋中可是熏了醋的?”
趙大太太攢眉:“有何不妥?”
賈御醫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轉了一圈,那老眼皮似夾了兩根柴火似地,眼烏子卻是雪亮雪亮。一一巡視了屋子一遍,忽而露齒笑道:“這是何人想出的主意?老朽實在佩服。”
趙大太太便一指丁姀,笑道:“是丁家八小姐的主意。”
“唔……”賈御醫捋了捋稀疏拉撒的公羊須,“《本草拾遺》之中有敘,醋能破血運,除癥決堅積,消食,殺惡毒,破結氣,心中酸水痰飲之證。醋是個好東西,不過八小姐并不知道,這醋中,唯有兩三年上才能入藥。否則,那效果也不好……故而,小姐的主意雖好,但還欠些火候。不過能想到這個,已讓老朽十分佩服了……”
丁姀微微斂衽:“大人過獎。”
賈御醫便“嗬嗬”笑著搖頭:“哎……老朽早已辭官,再不是大人咯……”
眾人便笑起來。
趙大太太恐他身子不便,因說要他休息休息再去瞧病,賈御醫卻道:“既然小姐們并不避老朽,可見太太您對老朽的信任,老朽又豈能貪這個懶呢?”說罷瞇起眼看了看丁妙,“這位小姐要不要坐坐?”
丁妙忙別過頭去,咬住唇。
眾人都知丁妙有先疾在身,她隱藏地好,故而并非每個人都瞧得出來。可這賈御醫卻自進門隨意甩了她兩眼就瞧出來了,足見是有些本事的。故都多了些尊崇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