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蘇錦翎趕到時,人群已經安靜下來,只余一片低低的啜泣。
井邊空出一塊地方,鋪著一長方白單,乍一看去,還以為是一溜不大平整的積雪,只不過于一角探出巴掌大的一塊淺碧色,其上暗紋勾畫,正是那件雪絮連煙錦披風。
凈樂堂的一個掌司太監指揮兩個小太監將草席鋪于地面,便一人抬頭一人抬腳的要將那尸體放到席子上。
天寒地凍,那雪絮連煙錦披風已牢牢凍在了地上,這么一扯,只聽“滋啦”一聲,披風裂作兩段。
那太監也沒管,只將尸體往席子上一放,一卷,然后抬起……
“你們要把她送哪去?”
“還能哪?凈樂堂……”
凈樂堂是沒有地位的太監宮女死后的葬身之所,位于天欒城的西南角,終年彌漫著奇怪的氣味,而且但凡走近的人即便是在盛夏亦會覺得冷意森森,有的還會莫名失了心智。這兩個太監因為被安排將尸體抬到凈樂堂去處理,自是滿肚子的怨氣。
“走開走開……”
“就這樣……送她走,難道不給她穿件衣裳嗎?”
想到她此前被人剝了衣服羞辱,現在又要衣衫不整的離去……
“穿什么穿?到那一燒,穿什么都白費……”掌司一把撥拉開她:“別擋路……”
“生前做了沒臉沒皮的事,死后還充什么體面?”
人群中飛出一句,看去卻只見一張張或驚恐或哀傷的臉,不知是何人所言。
蘇錦翎遲疑片刻:“你們等等我,我一會就來……”
“這么晦氣的事,誰在這等你?”
“你要是和她有什么交情,稍后直接去凈樂堂。我可告訴你,晚一步可就燒了……”
蘇錦翎急忙奔回聽雪軒,打開衣箱。
按宮里的規矩,臨年前都是要給太監和宮女做身新衣。
這套湖水染煙色的緙絲衣裙料子還是賢妃替她選的,命司衣司的人仔細裁剪,囑她過年時于宮廷家宴上穿戴。
此刻卻也猶豫不得,只揀了這套尚未上身的新衣往和明園跑去。可只跑了幾步,便換了方向,直奔西南角的凈樂堂。
若是自己肯陪她多說幾句話,若是自己能跟著她,若是自己能不那么自以為是的認為她需要安靜,或許她就不會死,至少可以攔住她……或許她在跳入井中的瞬間也曾后悔,卻是無人聽到她呼救……或許……她會不會是被人……
她飛快的跑著,竟直直的從一架金黃繡八爪龍的版輿前穿過。
抬版輿的輦官腳下一頓,版輿內立刻穿來一聲懶洋洋的卻是憤怒的呼喝:“蠢奴才,作死嗎?”
輦官立刻回道:“太子殿下,剛剛是一個小宮女突然沖了過來……”
密繡團蝠如意花樣的窗簾微啟,打里面露出一雙嫵媚鳳眼,斜斜的看過去,只見一個淡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朱紅的宮墻之后。
“看樣子是往凈樂堂去了。殿下,要不要奴才把她抓回來?”貼身太監端元湊過來。
宇文玄晟又睇了一眼,放下簾子。
“凈樂堂?是去找晦氣嗎?”
“奴才剛剛聽說有個宮女跳井了,想來是與她有交情的……”
版輿內沉寂片刻,方傳出聲若有若無的“哦”。
又停了一會,端元小心翼翼的隔簾問道:“殿下,咱們現在是回紫祥宮還是……”
“回宮!”
“是……”
凈樂堂的上空升起團團濃煙,周圍彌漫著詭異的氣息。
這氣息接連不斷的涌進蘇錦翎的心口,嗆得她幾欲嘔吐。
轉進園內,院墻的一角已經是烈火熊熊,其中是一團黑黑的東西,時不時的發出怪異的聲響。
“你要干什么?”
一個太監沖上來抓住她。
“為什么不等我?”
她憤怒,只差這么一點時間嗎?為什么不讓她穿戴整齊略有體面的離開?
掌司一把奪過她手里的衣裳,往火堆上一扔。
火光忽的彈了個高,轉而繼續噴吐黑煙。
“到那邊自己穿吧,”那太監對著火堆喊道,轉而低聲嘟囔:“你倒好,死了還有人給送件衣裳,我死了都不知有誰惦著……唉,行了行了,你心意也盡到了,趕緊走吧,這里不是好人待的地方……”
然后不由分說的將蘇錦翎推出了門。
沉重的黑漆大門“咣”的合上,于是隔開了兩個世界。
濃煙依舊滾滾,灼化了朱墻上的雪。雪水淌下宮墻,在原有的黯淡斑駁之上又留下幾片蜿蜒的痕跡。
“錦翎,你跑哪去了?賢妃娘娘正在找你……”
她剛自宮墻后踅出,就見賢妃的貼身宮婢樂丹急匆匆趕來。
“毛團大人自己回了宮,卻不見你人影,然后又聽有人跳了井。據說是司設司的女史,可看身上那件披風的顏色花式卻是你的。賢妃娘娘嚇壞了,只以為……現在雪陽宮里的人都在找你。看,嚴總管也來了……”
嚴順幾乎腳不沾地的跑來,真難為他那略顯肥胖的身軀。
這尋人的方向一致沖著西南角的凈樂堂,莫非都以為那個正在化煙而去的竟是她……
“你這死丫頭,非要嚇死咱家不可……”嚴順臉色煞白,氣急敗壞的給了她一巴掌:“我看我直接就去凈樂堂讓他們燒了算了,省得跟你們操心。你們沒個人影急得我團團轉,等到我有那天……也不用等那天,即便是進了安樂堂你們哪個肯去看一看?”
安樂堂是安置無權勢、重病垂危的太監與宮女的地方。與凈樂堂緊挨,抬眼便能望見凈樂堂上空時不時的濃煙陣陣,導致進了安樂堂的宮人很少能夠消假重新供職。
嚴順是賢妃最倚重的太監總管,即便是真有那日也會得以厚葬,卻不知他今天何來的這般火氣,難道是覺得人在宮中,沉浮不定,即便榮華富貴亦是過眼煙云?就像那司設司的女史,此前還倍受太子寵幸,恩賞有加,轉眼就化作幾縷輕煙。死的時候都不曾有人看她一看,包括那個給她無限寵愛亦是被她傾以身心當做依靠的男子。她就這般去了,過了一段日子,還有誰會記得她?如同那斑駁的宮墻,只有新痕覆舊痕……
她不禁想到掌司太監的那句抱怨……“你倒好,死了還有人給送件衣裳,我死了都不知有誰惦著……”
再看嚴順氣喘吁吁,精明的小眼中盡是惱火與擔憂,憶起平日里亦是受其不少照拂,不禁鼻子一酸:“公公不必擔心,錦翎不會讓公公有那一日的。如果公公不嫌棄,待錦翎出宮之時便接公公一同離開,端茶送水,侍奉公公,不讓公公受孤單無依之苦……”
嚴順正在憤怒,聞聽此言忽的一怔,隨即一巴掌再扇來:“說什么胡話?”
樂丹急忙攔住:“公公,娘娘還等著呢……”
說著,便帶蘇錦翎一路往雪陽宮疾走。
嚴順在原地呆立片刻,又罵:“這死丫頭……”
眼底卻略略濕潤。
蘇錦翎換了身清爽衣裳進了偏殿。
眼睫一抬,前方紫檀雕花椅上的一抹雪色正正扎入眼底,刺得她腳步一滯,直至賢妃連聲喚她才木木的移到案幾旁。
賢妃拾起她的小手,無限愛惜:“怎么冷成這樣?你同那司設司的聶女史認識?”
她低低的敘述一遍如何將披風給了司設司女史,自是省略了遇到太子妃一段,只言見到她衣著單薄的倒在雪地中。
女史的死與太子妃有著脫不開的干系,可是她不僅不能替其伸張正義,就連說出真相亦是不能,否則或許某一日凈樂堂上空又會浮起黑煙,宮中會不見一個叫蘇錦翎的女子。然而,誰又會記得她呢?誰又有心情去查找真相?時間的流逝只會淹沒所有低微的痕跡,然后閃爍著高貴者的光輝。
她可以憤怒,可以害怕,但只能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
而那抹雪白雖靜靜的坐在一邊,卻偏偏一次又一次的飄入她的視線,激得她愈發心潮狂亂,翻滾沸涌。
“稍后慎行司可能會來人……你也不用擔心。”賢妃只覺她的手冰冷戰栗,不禁關切道:“出了這檔子事,本是應該讓你去歇著的,只是云夫人來了,上次她便說要同你敘舊……煜王不常來這邊,她更是難得進宮一次……”
蘇錦翎方看到一側的黃花梨雕椅上坐著個麗裝女子,依舊是鑲珠綴玉宮裝,一身玫瑰紫如一朵勝丹爐一般盛開在紅絨織金毯上,將這個清冷冬日映得喜氣洋洋,亦使那超塵脫俗的容顏更為耀目,那流蘇輝映的神色亦是端麗華貴,春意融融……那是幸福的顏色吧。
在百鶯宮時,方逸云便是清高孤傲,不與任何人往來,怎么倒要和她這種小人物敘起舊來?莫非是……
她已偏過了頭,無法看到宇文玄蒼的神色。
“給云夫人請安,云夫人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