繚亂君心

480誰主天下

醉月吟風

捂住胸口,劇咳,卻不忘握住蘇錦翎的手,掌心涼潮,指尖微顫:“所以,朕求你,讓玄蒼善待玄晟,不要……”

宇文容晝咳得撕心裂肺,終是吐出一口黑紅的血。

蘇錦翎沒有時間思考這事和宇文玄蒼有什么關系,只急忙扶住他,又要傳太醫。

“沒……沒用的。”宇文容晝艱難說道:“他們來,只是讓朕多受一會罪罷了。朕累了,想歇了,紫嵐還在那邊等我。我只說待打完了仗,就好好陪她,卻讓她孤單的等了這么多年……”

目光投向鮫綃外的燭光,竟是無限神往。

“皇上……”蘇錦翎有些心慌。

“皇上,急報……”

“什么急報?皇上正歇著,你……”

“我是按旨辦事,誰敢攔我?”

外面忽然傳來騷亂。

景元帝有規定,一旦前方傳來戰報,無論何時何地,一定要率先向他匯報。

此刻,那本來奄奄一息的老人忽的坐起身,目光銳利:“吳柳齊,讓他進來!”

一陣急促腳步聲在翠玉珠鏈的凌亂碎響中停住。

一名小校單膝跪在床前,雙手擎上火漆封緘的信件:“啟稟皇上,仩圪于黔墟伏擊我龍翼軍,被南中大將軍打得落花流水,殲敵五千。這是南中大將軍呈給陛下的戰報……”

宇文容晝穩穩的接過信箋,取出紙張展開一看,當即一聲大笑:“好!好!就讓這幫混蛋擦亮眼睛好好看看,即便朕死了,也有兒子們替朕揍他們!哈哈……”

卻是忽然爆出一聲劇咳,剎那,丈遠的鮫綃頓蒙上一層血霧。

“皇上……”

“皇上……”

吳柳齊率御醫匆匆趕進來。

宇文容晝仿佛驟然失了所有的力氣,如一張舊紙片般躺在床上,只喃喃道:“錦翎,別恨朕……”

“錦翎姑娘,你還是……”

蘇錦翎含著淚,疾步而出。

走到碧玉珠鏈前,忍不住頓下腳步,回望……

一群人將碩大的龍床圍得密不透風,早已不見了那個剛強的君王,他們的影子映在鮫綃上,隨著簾幔輕擺,詭異又虛無……

蘇錦翎走出殿外,正見宇文玄逸立在階下,神色焦急,眼角微紅。

她走上前,握住他冰冷的手,未等開口,殿內突然傳來哭聲。

所有人心下一震,緊接著,吳柳齊踉蹌奔出,勉強直起了腰,滿臉悲愴,淚水縱橫。

“皇上,駕崩……”

蒼老嘶啞的聲音顫抖的傳至四周,驚起熟睡的鳥,撲棱著翅膀飛向夜空,灑落一聲哀鳴。

卻恍若利剪劃破靜寂,四圍頓時哭聲大作……

吳柳齊顫巍巍的走到蘇錦翎面前,啞聲道:“皇上最后有旨,說有一件事,交給了清寧王妃……”

眾人皆看向她。

景元帝生前沒有立下太子,現在驟然駕崩,皇位空懸……

可是皇上怎么會把這么重要的事交給她?莫非……

目光立刻又移向宇文玄逸。

蘇錦翎哭得迷糊,聞言只是點頭。起了身,向殿外走去。

所有的視線皆被她牽引,人們的好奇心蓋過了噩耗所帶來的悲痛,淚也仿佛凝固在眼底,只一瞬不瞬的看著她遠去,只一瞬不瞬的看著幾位重臣尾隨她而去。

賢妃以帕掩口,哭了幾聲,卻飛快的往斜里瞄了一眼。

嚴順不動聲色的躬了躬腰,趁大家都望著那些個離去的人,退了幾步,消失在樹影中。

昭陽殿,燈火幽幽,似是知道再也等不到那個叱咤風云幾十載的主人,那些鱗須怒展的盤龍皆收了戾氣,隱在蒙蒙的暗影中。

邁入高高的朱漆門檻,蘇錦翎站住腳步,抬了眸子,望向高懸在寶座上方的玄底金漆的巨匾,上面自左向右靜默著四個龍飛鳳舞的大字……忠義仁孝。

身后跟隨的重臣也停住腳,立在門外,望向同一個方向。

四圍一片靜寂,只風聲卷起落葉,在地上跌跌撞撞。

蘇錦翎往前走去,立在匾下,仰頭……

立刻有人搬來梯子。

蘇錦翎剛要上去,吳柳齊連忙道:“王妃且慢,還是讓他們……”

蘇錦翎搖搖頭。

吳柳齊也不再堅持,只令小太監扶穩梯子,看蘇錦翎緩緩的爬上去。

巨大的匾額仿佛一塊烏云,卻是鑲著金邊的烏云,在她時而清晰時而模糊的視線中,昭示著危險,也蘊藏著希望。

她隱約可猜到那匾后藏著什么,而她,則要親自鑒證這一重要時刻。

在梯子上移動的手已在發抖,掌心全是冷汗,有一次竟然滑脫了手。

卻有一只手穩穩扶住了她。

是宇文玄逸。

在這種情況下,宇文家族的成員必須全部到場,即便那個王者尚尸骨未寒。

這便是天家,卻是朝政所需,百姓所需,所以,親情對他們而言,在很多時候是一種奢侈。就像景元帝,直到最后關頭才說出真心話,可惜,他們誰也沒有聽到……

宇文玄逸唇角輕勾,深深的看她一眼。

這一瞬,心念百轉。

玄逸,我多希望……

然而他只是看她一眼,便飄下身去,立在人群前,只余她懸在半空,而那塊鑲著金邊的烏云正正籠在頭頂。

近了,更近了……

巨大的匾額終于沉默而平靜的出現在眼前,占據了她全部的視線。

仿佛即便山崩海嘯,這玄底金字亦會立于天地之間。此等巍峨莊嚴,令人肅然起敬,亦令人倍感壓抑。

她深吸了幾口氣,方平靜下心底的激動,緩緩的伸了手,探向匾額后……

心下一顫……

她摸到一個盒子,尺長,寸寬,表面光滑……

呼吸不覺有些急促。

……“昭陽殿的‘忠孝仁義’匾額內,藏有密詔。待朕去后,你自‘義’字下取出一只黑漆木盒……記住,是‘義’字下……”

皇上為什么一定要強調是“義”字?

好奇,卻又有個大膽的猜測……不,可以說是肯定。

她松開扶著梯子的右手,向“仁”字后面探去……

果真!

心猛的一跳。

小太監見她在匾下來回摸索,只當在找什么,而且這匾額闊大,于是囑咐她站穩了,四人合力將梯子再次向右移去。

“孝”……“忠”……后面皆是空的。

蘇錦翎兩手攥著兩個盒子,感覺掌心濕漉漉的,那盒子便愈發的光滑,仿佛就要從她手中溜出去。

她命小太監將梯子移回原位,緊緊攥住掌中之物。

果真,果真是要讓她來抉擇嗎?

盒子內定是存有圣旨,決定著新皇的人選,只可惜,她無法看到那上面到底寫的是誰的名字。

玄逸,我多希望……

是你……多年夙愿得償,掌攥江山,坐擁天下,你一定會是個曠世明君!

不是你……我們依然可以逍遙自在,按照許久前的約定,走遍山水,去一個沒有人的地方過快樂的日子。

玄逸,你希望……究竟是你,還是……

不過是一盞茶的時間,卻仿佛經歷了幾番輪回,直到吳柳齊輕聲催促,蘇錦翎的指緊了又緊,終于放開了右手……

眾人見她自匾后取出一只黒木長盒,立刻明白此中重大含意,頓目不轉睛的盯著她的手,盯著她手里的木盒。

一時間,殿中呼吸驟止,只有炯炯的目光伴著燭火的搖曳,無聲卻灼人……

蘇錦翎緩緩下了梯子,將木盒交給吳柳齊。

吳柳齊忙躬了腰:“皇上將此事全權委托給王妃,還請王妃……”

木盒很輕,卻仿佛有千鈞之重,一個時代的交替,兩個命運的抉擇,就要在她手中誕生……

人們只見她面容平靜,卻不知她心底波瀾。

然而卻也有人認為此中已無玄機……既是能讓清寧王妃來執行最后的旨意,人選必然是……

他們看向那個冰藍的身影。

他負手而立,衣袂于入殿清風中微微飄擺,還是往日的清雋風儀。只是眼尾依然帶著父皇過世的悲痛,卻是溫柔憐愛的看著前方的女子,仿佛根本不在意那盒子里到底裝著什么,只是要給那個女子以無盡的勇氣,等待她完成先皇最終的囑托……

片刻后,前方的女子看似淡定的打開了盒子……

盒蓋是明黃的內里,果真是……

眾人無聲交錯眼色,然后便見那纖指取出折疊平整的一條明黃的絲帛,展開……

薄薄的一層,但無法看到另一面的字跡,卻見那女子薄肩一顫……

然而就在她似乎是極度震驚或極度激動想要抬眸望向某一處之際……人們已經看到她長睫微顫……

可能是大家都過于緊張,以致心跳隆隆,所以沒有聽到一聲輕響劃過……

他們只看到那絲帛忽然著起火來,自蘇錦翎的左手……

蘇錦翎驚叫……

絲帛飄落……

烈焰已吞噬了左邊的第一個字,繼而是“玄”……“文”……“宇”……

如此鄭重卻簡單的最后的決定,就在比明黃更為耀眼的烈焰中眨眼間化為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