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敏兒卻與那天的打扮大不相同,一件艷麗華貴的玫瑰色織金錦緞的長褙子,緙絲的白色小襖,底下竟是一條大紅牡丹花的裙子,頭上一支明晃晃的紅寶石赤金鳳釵,比洛妍換下的那支還要華麗三分,臉上顯見也仔細妝扮過,越發嬌艷動人。杜宇辰卻是一件清清爽爽月白色長袍,臉上容光煥發,兩人看起來當真是一對郎才女貌的神仙眷屬。
洛妍心里就先贊了一聲:她本是一個不可救藥的顏控,而且更偏愛看美女一些,眼前兩人雖然和自己都不大對付,但有美色可賞,還是先看了再說。
那兩人也看見了洛妍,臉色卻都是微微一變,在杜宇辰眼里,不遠處回眸微笑的女子一身清爽打扮,看起來新鮮得就如荷葉上的一顆露珠,一雙眸子更比露珠更清亮上幾分,不由得就有點恍然:記憶里的慕容洛妍不是囂張粗魯,就是哀怨癡纏,后來更是時時處處邯鄲學步般學著敏兒的模樣,雖然顏色不惡,但看起來卻讓人生厭,轉眼才幾十天不見,怎么完全換了一種氣度,竟顯得如此……動人?
袁敏兒心里卻暗叫失策,她聽說今天慕容洛妍要來請安,便特意打扮得格外高貴華麗,必要壓她一頭,誰知道她會穿得如此簡單清爽,倒把自己襯得華貴太過了,夫人多半會不喜。更古怪的是,這個女人不過一個月沒露面,氣色精神怎么能好成這個樣子?那肌膚,那氣度,只怕就算穿上件丫頭的衣服,也掩不住那份自然的華光。她眼角一瞟,心里更是狠狠的沉了一沉,杜宇辰目光落在慕容洛妍的臉上,那神色幾乎就是一種欣賞!
心思略轉了轉,袁敏兒正想開口說話,卻見洛妍向他們笑了一笑,竟是轉身便進了正屋,不由微微錯愕,杜宇辰心里也隱隱不快:這個慕容洛妍先是一個月完全不露面,突然露面了,看見他的眼神雖然大方溫和,態度卻還是那般陌生疏離,似乎完全沒興趣跟他說話——她這一失憶,人倒是變順眼了,可舉止卻實在讓人生氣!
屋里,洛妍先四處打量了一番陳設,只見這屋里正面兩把酸枝木椅,搭著金底撒花椅袱,左右又各是一溜椅子,洛妍便走到右首第一張椅子上坐下。杜宇辰與袁敏兒也走了進來。袁敏兒瞟了內室一眼,便快走兩步向洛妍深深一福,又笑道:“姐姐果然大安了。”洛妍心里嘆了口氣,心道:“躲了半天,還是躲不開跟您做姐妹,真是晦氣。”面上微笑點頭:“快起來,妹妹客氣。”因見杜宇辰已面色不善的走了過來,只好起身中規中矩的也給他行了一禮。
杜宇辰從鼻子里嗯了一聲,看她坐在右手,便拉了袁敏兒坐在了左邊。袁敏兒卻笑盈盈的道:“姐姐今日氣色真好,原來就聽說落云院的廚娘十分能干,原來竟是真的。”洛妍便微笑:“都是夫人體貼。”袁敏兒笑道:“可不是,看現在姐姐的氣色,誰能相信姐姐原來身子不好?”洛妍心思微微一轉,便笑道:“小廚房東西雖然不及大廚房的豐盛,難得可以合著自己心意隨身做,妹妹身子往后越發該重起來了,都說有身子的人容易餓,倒是自己開火方便。”
袁敏兒一怔,倒想不到洛妍會說出這番話來,雖然開小廚房正合自己心意——她在杜府,任什么也不能比慕容洛妍差——可她怎么這么好說話起來?杜宇辰便看了洛妍兩眼,才發現她臉上竟是脂粉未施,晶瑩的肌膚,嫣紅的唇色,當真是施朱太紅,傅粉過白的天然好顏色,難得眸光清正,言笑盈盈,又多了幾分溫柔可親。恍惚間突然發現袁敏兒正在看他,才胡亂點頭道:“若是這樣,不如我等下跟夫人說說,你那里也開個小廚房吧。”
說話間,簾子一挑,原來是杜老爺的二姨娘竇氏和三姨娘康氏聯袂而來,洛妍便猜前面那個年紀大些,眉目溫順清秀的是竇氏——她的年紀只怕比杜夫人還大些,看著也老得多,原是杜老爺從小身邊伺候的丫頭,后來待杜夫人生下二子后,她才有了三爺,卻依然做小伏低,連兒子都死活求到杜夫人養在身邊,最是謹慎的一個人;后面那個康氏三十許歲的年紀,樣貌十分美艷,只是眼角已有細細的皺紋——在這樣的大宅子里面,三十多歲卻沒有孩子的女人,昔日再驚人的美麗,也不過注定將在未來漫長的寂寞里化為流水飛塵。
洛妍心里嘆息,對著她們的眼光不免加倍的溫和,竇氏與康氏相視一眼,心里不免訝異:她們自然早就聽說了情蠱的事情,想起往日里慕容洛妍那般尊貴的身份,卻是那副癡纏的模樣,不由信了七八分,卻又有點疑惑:莫不是這公主爭寵不過,想出來的新花樣?現在見了她,只覺得她整個人是前所未有清爽,顏色鮮妍,氣度高華,而往常粘在二爺身上的那雙癡癡的眸子也變得清亮無比,看自己的神情更是格外溫和親切……兩人心底對情蠱一說不由就信到了十分:這才是金枝玉葉該有的大氣得體,可惜了!
還未等竇氏兩人坐穩,杜夫人已經從內室里走了出來,端端正正落座在正中右邊的椅子上,各人行禮問好不提。杜夫人眼光早將洛妍上下看了一遍,見她打扮低調,舉止從容,氣色也越發鮮潤,心里忍不住也贊了一聲,轉頭看見袁敏兒,不禁皺起了眉頭,她往日只是靈巧好強,怎么最近越發不穩重了?那大紅的裙子也是她能穿的?還未想好要說什么,就聽一個清脆的聲音笑道:“哎呀我又來晚了,母親可不要罰我。”
洛妍一抬眼,只見門外笑盈盈的走來一個少女,大約十三四歲年紀,穿著鵝黃的長褙子,天水碧的裙子,杏黃色的羅帶把腰系得只有一束,那雪白的小圓臉略略還有點嬰兒肥,卻已經嬌美得如同剛剛盛開的迎春花——自然是杜家唯一的小姐杜飛霜。
杜飛霜卻也看見了洛妍,咦了一聲,便上上下下的看了她好幾眼,目光中先是好奇,后來便有了幾分驚異,洛妍心里便忍不住苦笑:“果然是杜家嬌養的小姐——真是,天真得可恥。”也就向她微微一笑。杜飛霜卻立刻轉開眼光,走到杜夫人面前撒嬌:“母親真偏心,公主嫂嫂哪里是生病了?”
洛妍心里暗嘆了一聲,早就聽說杜家小姐并不喜歡自己,看來她就算相信了情蠱的事情,但對自己的態度卻沒有改變多少。
杜夫人就揉了飛霜一把,笑道:“我哪里偏心了?她是病剛好,可不就過來了么?”
旁邊的紅櫻就湊趣笑道:“夫人莫要不認賬,也就是在我們家,媳婦倒比女兒更要嬌養些,我都替小姐不平呢。”飛霜便道:“就是,我也要開小廚房,我也要開小廚房!”
杜夫人一怔,隨即笑道:“原來你不是吃醋,竟就是好吃!這也不難,學你嫂嫂,先拿三十貫錢來我好給你買個廚娘,然后每月交兩貫的柴米錢,我就給你院里也開一個。”杜飛霜一楞,看了洛妍一眼,撅起了嘴:她一個月月錢也不過四貫,哪里能出起?洛妍也是微微一楞,她何嘗出過這些錢?想想也就釋然了:杜夫人總得有個說法好堵眾人的嘴。
杜夫人見飛霜耷拉下了臉,便笑道:“我卻還沒罰你遲到。”杜飛霜眼珠一轉,便叫道:“我只是略來晚了一點點,還有比我更晚的,怎么辦?”
杜夫人看看門口,笑道:“那就罰三郎今天早上不許吃肉,可好?”飛霜拍手叫好,簾外就有人嘆氣說:“我就知道妹妹不會放過我。”
洛妍眼尖,早看見有人已在簾外站著,這時門簾一挑,走進來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郎,臉上還略有稚氣,身量卻比杜宇辰還要高些,肩寬臂長,眉宇清朗,正是杜家不愛儒裝愛武裝的三郎杜浩辰。
看見洛妍在座,他的臉色也露出一絲意外,隨即便上前向杜夫人請安,又和飛霜斗起嘴來,杜夫人笑望著他,眼里竟有幾分真心疼愛。洛妍心里不由有些意外,以杜夫人的手段,原以為府里這唯一的庶子不是恨她,也要怕她,所謂在身邊養大也不過是種控制的手段,沒想到竟然是一幅其樂融融的和諧景象,洛妍對古代大婦不由多了一份佩服:換了自己,能這樣對待老公跟小老婆養的孩子?哪怕是面上也不能。
一時無話,那邊已擺桌開飯,眾人依次走去,洛妍早有準備,靜靜的立在了杜夫人的后面,袁敏兒便立在杜宇辰的后面——往日自然只是做做樣子,杜夫人很快就會讓她坐下,但今天夫人卻一言未發。杜宇辰雖然心疼袁敏兒,卻也知道絕對沒有慕容洛妍站著她卻坐著的道理,只好悶悶的。桌上照常是兩樣粥,四樣糕點,八樣小菜,又有四碟冷盤,其實洛妍也就是做個伺候的樣子出來,杜夫人的飯食自有竇姨娘和康姨娘來布置,她只布了雙筷子遞了杯漱口的茶,便插不下手去。一時鴉雀無聞的畢了飯,又喝茶漱口,杜宇辰第一個便要急急的站了起來,被杜夫人一眼瞟過來,才強自按捺。
杜夫人見他坐下了,才閑閑的道:“紅櫻,我看袁姨娘臉色不大好,你去扶她坐下休息。”袁敏兒臉色本來還好,這句“袁姨娘”一叫,倒真就白了——杜夫人往日里都是叫她“敏兒”的,剛才杜夫人看她裙子時,她就已經知道不好,卻沒想到夫人會等到現在才發作。杜宇辰臉色也變了,叫了句:“娘……”
杜夫人冷冷的看了他一眼:“我知道,我是老了,杜府這幾年規矩亂七八糟,我也管不了!管了便有人嫌棄!”杜宇辰一驚,只得低了頭,回頭去看袁敏兒,只見她臉色蒼白的被扶了下去,心里不由一痛,臉色也白了幾分。
杜夫人心里也略略發苦:她何嘗不想繼續打太極,好讓一家人和和氣氣的過日子。但姐姐前兩天又派人傳了信來,皇后已經向她問起慕容洛妍的事,又說皇帝也很關心,要皇后找個機會宣洛妍進宮來看看,這時節,怎么還能讓事情這么糊涂著拖下去?杜夫人站了起來,聲音越發冷冽:“大家都散了吧,二郎、洛妍,你們跟我進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