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官場這一年最大的動靜莫過于總督文山因為那件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丟官,而接任的卻是大清風頭正健的清流一派兩大干將之一的張佩綸,而另一位正是揚名后世的張之洞,歷史上兩人在朝堂之上是鐵桿,不料督撫一方的境遇卻是天差地別。
福州府總督衙門,新任的總督張大人也來了有些日子了,正趕上這大過年的,這時代沒過元宵節,那就是還在新年里啦!既然新總督到了,這福建各州府的老爺們自然免不得百里迢迢的趕來給拜個年,送上一份程儀。
不過讓眾人有些意外的是,總督張大人官面上的程儀那都照單全收,人卻一個都不見,這些州府的大佬們打點一番,才從衙門里的曾師爺那里得到一些個消息,總督大人最近正忙著整肅福州吏制和福建水師,讓轉告諸位,地方民政好生處理,若是有貪官污吏的行徑落了口實,總督大人絕不手軟。
這消息多少讓福建各地的官員有些如履薄冰的感覺,這消息倒是有根有據的,這位可不正是“清流四諫”之一嘛,這下子,除了正事,倒也少有人來總督衙門拜訪。
元宵節前三天,總督衙門內堂外幾個衙役臉色發白,因為屋內的那位大老爺今天又心情不爽來的,兩位師爺這會兒正在里面問訓呢。
“曾師爺,我來了也有十余日了,這福州知府衙門也沒什么事情來稟報?難道這福州府民生興旺、百事安泰到如此地步了嘛?”上首一個三十余歲的年輕男子不怒而威的正在問話,這位自然就是新任總督張佩綸。
此番前來赴任,陳寶琛幾個早跟他遞過話了,福州將軍容善只是個黃帶子的旗人將軍,這論起能力來,和巡撫丁日昌那是差了十七八條街了。而朝中清流與北洋一派歷來不和,清流首領李鴻藻和北洋大臣李中堂更是朝中有名的死對頭,讓他務必小心相處。
“稟告張大人,這福州之地歷來重商,加上巡撫丁大人去年開創的牙膏產業,城里和周圍鄉里的百姓,若有些個余錢,還不都去做這玩意啦!尋常人家,肯吃苦耐勞的,每月尋個十兩八兩的基本上沒問題!”說話的正是孫復的老友曾師爺,說這番話自然是孫復的面子。
而此番來福建上任,張佩綸自然是意氣風發,想著在這閩南之地創出一番業績來,而他頂的正是北洋彈劾的守舊老臣文山的職務,對于能否與這丁日昌在這官場上相處,張佩綸自然也明白這關系到他在閩南的成就,那也多少有些擔心。
忽然聽說這丁日昌竟然在福州做了這么大一件善舉,州府百姓都惠及,得了好處,這讓他也十分的驚奇,張佩綸眉毛一挑,好奇的問道:“曾師爺,我在北京也購置了這牙膏,竟然是福州生產的!這大概也是丁巡撫從洋人哪里倒騰來的玩意吧!”
“總督大人,這您可就不知道了,這玩意絕對是馬尾船政自己搞的東西,據說在廣州口岸,洋人也大批購買了販往泰西之地!”
清流這些筆桿子向來在文化上反對西化,獨尊孔孟,而馬尾船政學堂,張佩綸那是知道的,開的是西學,教師都是來自法蘭西和英吉利,這可是跟孔孟之道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哈。
而清流一黨最喜愛彈劾的有兩類人,一是貪官污吏,二則是封疆大吏,朝中從李中堂、左大帥,到各省督撫,那都是清流一黨的口誅筆伐的對象,這時代,朝廷已經不像個朝廷,對于封疆大吏能干的也就是清流手中這支筆了,只是對于這些大吏們,若非有確鑿的證據,那兩宮太后也只是借著清流的這支筆鞭撻一番而已。
雖然現在朝中清流一黨頗得東西兩位太后信任,而他張佩綸那更是以耿直清明著稱,他的彈章之下,侍郎賀壽慈、尚書青藜與董恂可都被奪官去職,但是輪到那那些封疆大吏說事,這清流一黨光靠筆桿子,也都是些雷聲大雨點小的玩意了。
而現在讓他歷來頗為詬病的新學學堂,竟然也能弄出經世濟民的玩意,這讓他多少有些刮目相看的感覺,以往清流一黨攻擊洋務派最常說及的便是洋務派重器,只會購買泰西的機器,做泰西的東西,雖稱之為向西方學習,卻沒有真正經世濟民的舉措,在清流的眼里,洋務派雖然自稱向西方學習,卻實為西化
張佩綸想到這里,忽然來了興趣,這福州的洋務似乎與自己了解的李中堂搞的洋務頗有些差別,他招招手,“曾師爺,來,我們微服出行,你帶我去看看這福州城開辦的牙膏產業!”
“遵命!”
就帶了三兩仆從,張佩綸從總督府側面溜了出去,到福州也時間不長,他也就忙著跑福建水師,不過這福建水師可讓他太太太失望了,一共就三十來條大小船只,還全都是帆船,最大的不過也就是百來噸的木頭船,跟他見過的西洋戰艦想必那就是叫花子和王子的差距。
想到這里,張佩綸不免有些郁悶,這丁老頭看起來是富得流油啊,前幾日看到南洋水師的船只,那可是有模有樣,雖然大多數還是木殼船,那也有幾艘罩著鐵脅的新式快碰船,而且全都是柱著高高的鍋爐煙囪的蒸汽動力船。
張佩綸想了想,讓曾師爺帶著先奔了城門口,這里可還張的巡撫衙門榜文,這從牙膏產業開始運作,那也過了好幾個月了,不過榜文之下看上去卻新的很,而榜文下站著的已經不是巡撫衙門的衙役,而是兩個百姓打扮的年輕人。
“曾師爺,這告示怎么看起來新的很啊?”張佩綸自然注意到這一細節。
“大人,告知都張貼幾個月了,這都是丁巡撫特地下令的,張貼一年,所以隔上些日子就換張新的,丁大人說了,凡福建省內的百姓,皆可來學習制作之術和購買機器!”曾師爺自然知道這位清流名士與淮湘軍背景的丁巡撫可不那么對眼,所以說話間也琢磨著措辭。
“噢!”張幼樵那是什么人,精明的很,這巡撫衙門的告示卻沒衙役在一旁,這自然不同尋常,他立刻湊了上去,在一旁問起那兩個年輕人:“兩位小哥,這告示上說的事情可是真的?”
當中一個偏瘦的年輕人見有人問話,忙朝張佩綸一拱手,他自然看得出來人頗有些身份,那不,身后可跟著好幾個跟班嘛,“這位老爺,這自然千真萬確,小人家里就到衙門里登記過了,現在也正做著這買賣呢,不敢說大富大貴,但是這份辛苦錢掙的踏實!”
這丁日昌倒是個能耐人啊,發告示不說,還派人現身說法,怪不得這牙膏產業辦得紅紅火火的,這招倒也讓張佩綸嘆服不已。
這時候旁邊早有商客和路人七嘴八舌的問道:“呃,那小哥,這牙膏買賣能掙多少錢啊?”
“小哥,這買賣要投多少本錢來的”
那兩個年輕人一看有活干了,忙拿出一疊紙來,豎著拿起一張,指著上面大聲說道:“這機器、原料,巡撫衙門都是明碼標價,絕無虛假,牙膏生產出來后,可以自己銷售,也可送到城西何家代銷,畢竟這生產的東西質量還是有不同的,這收購價也是按質論價,若有漲跌都會告知的。”
曾師爺這會兒從后面冒了個頭,問那年輕人,“小哥,你家買了幾臺機器啊,一天能掙多少?”這倒是張佩綸要想問的,他搖了搖手中的扇子,笑瞇瞇的等年輕人回答。
“這個……這原料價格是固定的,但是咱機器用的原料解石粉和包裝的盒子都是可以自己加工的,現在已經有專門做解石粉和包裝盒的買賣人了,若是直接購買的話,一盒牙膏能掙十文八文的,我家勞力足,解石粉和木頭盒子都是自己加工的,這一盒牙膏的利就高上一些!一天一臺機器的話,若是卯足了勁起碼能加工50盒吧!”
這下連張佩綸也悚然動容,這份人人都做得的產業,竟然能有這么足的利潤,能把這份產業放給百姓來經營,這絕對是儒家最崇尚兼濟天下的理念,就論這份愛民的操守和手段,他一下子有了自愧不如的感覺。
接下來他又去城西的何家商鋪轉了一圈,一會兒功夫,他就看到有個壯漢背著一大簍牙膏來交貨,這位京師名流也猥瑣的跟在旁邊進了店里,在一旁觀察起這何家商鋪來。
這壯漢顯然是老熟人了,進來就大聲招呼伙計,“孫小哥,我又送貨來了,幫忙先驗驗吧,驗好了,我還急著去火炮局那邊買些個原料回家嘞!”
“哇考,牛大哥,你又來啦,你家一天產多少貨色啊,可別降了品質哦,這品質差了,賣出去也便宜,還跌了咱福建貨的信譽!”伙計咋咋呼呼的過來,笑嘻嘻可大漢開起了玩笑。
大漢倒也一點沒生氣的意思,“孫小哥,快點驗吧,咱家貨色的質量絕對差不了!我真趕著去炮局子那邊,咱靠兩條腿走過去,那可得走上一時辰呢!”
“行啊,”伙計把牙膏木盒拿出來抽查了一部分,然后在盒子用一個燒紅的鐵印打上標記,然后發給牛大哥一張紙頭,。
“牛大哥,今天一共是一百三十盒,品質是一等偏下,”伙計側過頭指了指一邊貼著的一張紙,“預計銷售價格是60文,這原料價格50文先結清,一共六兩五錢,剩余部分等銷售完后一并來領取!沒算錯吧?”
“對的!對的!”大漢樂呵呵的點著頭,背上空簍子,接過匆匆告辭而去。
剛出大門不遠,大漢就被曾師爺攔住了,看到曾師爺拿出的官牌,大漢嚇了一跳,忙辯白道:“官爺,我可是做的正經買賣,在巡撫衙門登記過的!”
“咋胡什么!”曾師爺這官氣就上來了,一張嘴就把牛大哥和鎮住了,“沒大事!大人有事要問你幾句話而已,別慌張羅!”
張佩綸這才冒出來,“牛大哥,沒啥事,我只是想問問這牙膏買賣的事情!”
“……”牛大哥愣了愣,不過立刻就開竅了,“噢,我知道了,你們是巡撫丁大人派來微服私訪的官爺吧!這牙膏可是個好玩意,咱村里現在有閑著勞力,那可都找到事干啦,大伙兒都可都把丁大人的長生牌給供上啦!”
對于牛大哥的想象力,張佩綸也愣了愣,不過他顯然并沒有糾正的意思,只是笑著問道:“哦!那就好,那就好,你說這原料要去火炮局購買?”
“那是當然啦,這原料我聽咱村里在火炮局當差的萬老四說,那是炮局里用大機器才能做出來的!”牛大哥顯然也就知道這么點料,不過說起來的時候,卻是鄭重其事的,顯然是心懷感激之意。
張佩綸點點頭,揮手讓牛大哥離去,今天微服私訪倒也確有成效,有些讓他感慨,他又看到一些不尋常之處,尤其是這馬尾火炮局竟然私開產業,但也是膽子不小。火炮局,那是干啥的……國之利器所在,竟然與民爭利,這事丁日昌主導的,顯然老丁是知曉的……
他琢磨了一會兒,揮手結束了出行,一路上到有旁敲側擊的問了問這馬尾船政之事,他在數年間積累了這半世的名望,而且已經坐上了一省督撫的位置,現在清流一派能有此地位的也不過李鴻藻、張之洞而已,自然深諳官場規則。
曾師爺是此間老吏,關系自然錯綜復雜,自己對這等衙門老吏既不能靠的太近,也不能推開不理,在這福建地頭,太多事情需要這些老吏去操持,今天顯然曾師爺有意顯示自己的消息渠道,不少船政衙門的事情都經他嘴傳入了張佩綸的耳朵。
這馬尾船政過去一年的事情聽起來確實驚人,非但掉了個腦袋,去了一任督辦,還掀翻了前任總督的官帽,這些事情后面,曾師爺自然不了解原本的真相,不過事事顯然都指向丁日昌和他手下的那個叫秦鎧的新任督辦。
“這秦督辦善于泰西之學,這倒是個異數啊!”張佩綸聽聞之后也是忍不住想到,要知道與他相交甚密的張之洞在湖北大開洋務之初,可是為了這聘請西洋技師傷透了腦筋。
等他回到總督衙門的時候,小吏上來稟報,這可是太巧了,說是馬尾船政督辦秦鎧來求見過,見總督大人不在,留下名刺和一個紙包,說是向總督大人求教。
一個搞精通西學的督辦來向自己這個大學士求教,這多少有些意外,張佩綸在書屋內琢磨了片刻也沒個譜,索性打開那個紙包。里面放著三冊不算太厚的小冊子,他翻閱了一下,這名字都有些驚世駭俗,《海權論》、《論工業化》、《帝國的崛起》。
張佩綸想了想,先拿起《帝國的崛起》這本小冊子,按照他的思路,這應該是這位秦督辦寫的為針砭國事、整肅朝綱的策論,這也是他們清流平日里常議論的內容,顯然更符合他的胃口。但是,顯然他是想錯了,而且根本沒想到,這是一本記載泰西諸國列強興衰的歷史。
從美國獨立戰爭伊始,記錄了法國革命和拿破侖的的輝煌和失敗、英吉利的海上崛起、普法戰爭以及德國在歐洲的地位、奧匈帝國的盛衰、海上馬車夫荷蘭的今夕、日本明治維新的現狀以及工業革命,當然這些資料都來自于秦鎧光腦中的書籍。
這些資料和信息絕對不曾在這時代的中國大地上出現過,即便號稱博學的張佩綸也是也是第一次看到這般翔實的泰西歷史和中國面臨的局勢分析,這本小冊子的內容并不足夠詳細,但是貴在新穎,而且最要命的是,這是完完全全的白話文書寫的,這讓大學士出身的張佩綸佩服之余也鄙視了一番秦鎧的文筆。
看完第一冊時,張佩綸儼然發現已經是月上當頭了,家仆送來的晚餐都已經熱了幾遍了,但是在看了《帝國的崛起》之后,他竟然食欲全無,太多信息在書中若隱若現,他努力思考之后,還是恍若如夢,那書中表達的真實信息猶如蓋著一層濃霧般,始終讓他琢磨不透。
沉思良久之后,張佩綸打消了連夜去找這位身份離奇的秦督辦的打算,挑燈夜戰,把《海權論》、《論工業化》兩本小冊子看完了,這其中的震動完全不亞于第一本《帝國之崛起》。畢竟這兩本說的是切切實實的國家利益。
放棄海權、放棄海外的領地,就是喪失海權,這一直來作為這時代列強代表的英吉利正是憑借著船堅炮利一路從遙遠的泰西,把勢力擴張到了這千年來的中央帝國,而《論工業化》則白紙黑字的寫下了英吉利炮艦為何不惜萬里奔波的根本原因,在于維護英國的商業利益和殖民經濟。
秦鎧在書尾上言之灼灼的斷言,若是聽之任之,中國百姓則愈來愈窮,中國將愈來愈窮,而泰西諸國和臥榻之旁的日本將會毫不猶豫的從中國藩屬國著手,逐步蠶食中國的領土,陷中國四萬萬人為他們工業化的傾銷對象。
這一夜,張佩綸竟然毫無睡意,睡下之后,忍不住又爬起來翻閱一番幾本小冊子,熬到深夜才草草睡了一番,一大早,他便讓曾師爺帶他名刺去請馬尾船政的秦督辦來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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