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碧成朱

第九十二章 因果循環

第二卷步步為贏

第二卷步步為贏

沈阮兩家都是百年世家,別的不說,單這人情儀禮定然是到位的。是以白云大師這么一說,先不管心里打著什么如意算盤,場面的話卻是不能落下的。

沈密先說:“阿彌陀佛,大師大中至正,天下俱知,愿意巧施針砭之術,為這樁陳年舊事調和陰陽,老夫和犬子自然樂意之至。”

阮老夫人涼涼一笑,也說:“老相爺說的沒錯,老身和小兒也愿意聽憑大師的調和,希望大師秉持公道,直言針砭,除卻魔障。”最后八字說的鏗鏘有力,如金石相撞,氣勢十足。

“針砭”兩字有對癥下藥的意思,也有規戒過失的意思。沈密所說的是前一種意思,泛泛而指調和手段。阮老夫人所說的是后一種意思,暗示沈家有過失,且是魔障纏身。因此這話一出,沈家三人齊齊神情一變。

阮碧也微微蹙眉,因為阮老夫人這番話從氣勢來說是占了上風,但從氣度來說,輸了沈密一截,一開始就圖窮匕現,顯得心胸狹隘又迫不及待。而且,她言詞間已將白云大師脅裹進來了——你要秉公持公道。若是一般人早就心里不痛快,這才剛起了頭,你就懷疑我的立場,分明有不信任的意思。

好在白云大師是得道高師,已無嗔恚之心,依然神色溫和,如清風明月般地說:“既然阮老夫人與沈老相爺都同意,那老衲就不自量力,為你們兩家調解化和。”頓了頓,雙手合什,眼瞼微斂,神情肅穆地高宣一聲佛號:“阿彌陀佛。”

這一聲渾厚有力,傳入眾人的耳膜里,如同暮鼓晨鐘般,剎那間心頭一片亮堂。

白云大師睜開眼睛,緩緩地說:“這世間種種不過是因緣聚合,愛恨情仇逃不過因果兩字。想當年,沈阮兩府聯姻,天下傳為佳話。成親那日,十里紅妝,百里笙歌,京城小兒沿街拾揀糖果喜錢拍手歡唱,有誰曾料到今日結局?”頓住,手指阮碧說,“此女可是起因?非也非也,當年她不過是微塵芥粒,尚在母腹之中,與她何干?沈阮兩家聯姻可是起因?非也非也,只因沈老相爺與文孝公傾心相交,才締下這門兒女親事,若沒有親事,也沒有今日之果。沈老相爺與文孝公相交可是起因?非也非也,須得說及沈阮兩府如何同為大周清流砥柱……可見,若要從頭溯源,便是一萬劫也說不盡。因果,因果,因即是果,果亦是因。沒有花開,便沒有結果,沒有果仁又哪里有果樹?善待因,便是善待果,善待果便是善待因。諸位都是有大根基之人,如何能讓貪戀利欲埋沒了智慧,倒在因果循環里糾結不休,屢造惡因惡果呢?不如都后退一步,善待今日之因,明日定然碩果累累。”

阮碧暗暗贊嘆,這個白云大師不愧是個高僧大德,已經勘破因果。只是莫免太過理想化了,沈老夫人、阮老夫人往日里禮佛勤勉,若真能看破因果,何必等到今日?所以這番話,多半是對牛談琴了。

果然,阮老夫人說:“大師既然說到因果,老身也正想問問一樁困惑老身好久的事。經書里總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因果報應,絲毫不爽。老身女兒性情柔和,安分守己,與人為善,便連螞蟻都不敢踩,因何就遭奸人誣陷,落得異鄉飄零半世孤苦的結果?要說真有報應,那奸人又因何妻女兩全、滿門顯赫?”

這番話說得太直白了,等于直接亮了武器,沈家三人同時變了臉色。沈老夫人手抓椅子扶手,青筋畢露,差點就霍然起立。

白云大師說:“阿彌陀佛,阮老夫人,你只看這世因果,未曾看到前世、前前世……乃至數劫以前的因果。”

阮老夫人硬梆梆地說:“白云大師,老身肉眼凡胎,豈敢枉談前生后世?只想看到現世之報,也好讓我知道天道循環,因果不爽。”

沈老夫人終于忍不住了,冷哼一聲說:“你口口聲聲說你那女兒是如何的賢良淑德?口口聲聲說她受人誣陷?倘若果然如此,因何會……”

“母親。”沈赟急急地按著她的手,看阮碧一眼。

阮碧心里微動,心想,沈相其人倒還有幾分仁義。

沈老夫人也意識到自己失態了,閉緊嘴巴,喘著粗氣,腮梆子一動一動。

阮老夫人得勢不饒人,把阮碧往前推了一步,冷笑著說:“怎么不說完呢?對著我家五丫頭說,對著她這張臉說,你敢說她長得不象你們家的那位秀大姑娘嗎?”。

阮碧早就知道老夫人帶自己來,是拿自己當刀子使,猝然被推出去,也不驚慌,凝神靜氣地站著。

沈老夫人看她一眼,氣勢微斂,但又看不慣阮老夫人咄咄逼人的模樣,說:“是有幾分象,那又如何?我從前還見過與我相貌一般無二的人,可我與她卻是半點淵源也沒有。”

阮老夫人忿忿地說:“你盡管兒自欺欺人。”

沈老夫人哼了一聲,扭頭不理她。

白云大師將兩位老夫人的神情舉動盡收眼底,明白兩人都不是好相與的人,可謂一個半斤,一個八兩。而且積怨已久,心結難解,嗔心一發,只怕是一番番腥風血雨的相互攻擊,指不定還會扯出沈阮聯姻的陳年秘辛。子不聞父過,阮碧一個閨中女兒,留在這里極不合適。于是輕咳一聲,高聲說:“阮五姑娘,敝寺花圃里有株西域移來的優曇婆羅花,新結了花苞。此花又名靈瑞花,有瑞祥之氣繚繞,觀者受福。老衲叫小沙彌帶你去看看,如何?”

阮碧自然樂意離開這是非之地,但長輩在座,不能自作主張,不說話,轉眸看著老夫人。

老夫人想想目的已經達到,她再呆下去,也會妨礙自己快意恩仇,于是微微頷首。

阮碧得了準,這才曲膝一禮說:“多謝大師美意,小女子卻之不恭。”

白云大師拍拍手,叫進小沙彌,吩咐幾句。

小沙彌低聲答應,領著阮碧走出客堂。

立在外面的鄭嬤嬤忙迎上來,著急地問:“姑娘怎么出來了?里面如何了?”

阮碧說:“媽媽不要著急,才剛起話頭,我看一時半會兒是說不清楚的。媽媽若是累了,可以隨我一起去看看優曇婆羅花。”

鄭嬤嬤搖搖頭說:“阿彌陀佛,姑娘去吧,我還是守在這里踏實些。”

阮碧也不強求,帶著秀芝隨小沙彌往寺廟深處走。

天清寺的花圃在東北角,周圍結著竹籬笆,爬滿藤蔓,想來春夏定然是蔥蔥郁郁。如今葉子稀落,剩下的幾片也是發黃蜷曲成團,只待著冬風一吹就落葉歸根。藤條也半黃,一條條虬結盤曲,隱隱有枯敗之色。

還沒有走近,先看到籬笆后的三條身影,中間那個身著紅地如意牡丹裙襖,苗條婀娜,不可方物。看著有些眼熟,走到籬笆邊,阮碧便認出她了,是沈婳,一時詫異,停下腳步。

沒想到她也來了。

沈阮兩府談判,她不是當事人,又是小輩,實無出面的必要。再說,阮碧認祖歸宗,必定影響她嫡長女的地位,沈家理應讓她避嫌一下。她出現在這里,只能說明兩點,一是沈府一大家子當真寵愛她,壓根兒就沒有向她隱瞞這場談判。二是沈家讓阮碧認祖歸宗,并無多少真心實意。

阮碧微作猶豫,要不要走過去呢?雖說對這個小姑娘并無惡感,甚至還有一點欣賞,但是她們彼此的關系太過復雜了,便是站在一塊兒,也無話可說,徒添尷尬吧了。

小沙彌見她頓住腳,好奇地問:“姑娘怎么不走了?優曇婆羅花就在前面。”指著沈婳說,“便是這位姑娘站的地方。”

阮碧極目遠望,只看沈婳面前有一株高大肥碩的植物,葉子是暗紅色的,并沒有看到什么花朵。正想說回去算了,就看到兩人從精舍方向過來,邊走邊談,其中一人是個光頭和尚,約摸五十多歲,神采奕奕。另一個滿臉胡子,看不清楚容顏,但是身材舉止都是她熟悉無比。

阮碧心里一喜,正想迎過去。卻見他目不斜視,一直走到沈婳身邊。

沈婳似乎與和尚相識,款款地向他行禮,微微仰著頭說話,雖然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但感覺臉帶一絲笑意。晉王垂眸看她,一臉大胡子遮住他的臉,看不到表情,但看身體姿態,也是帶著一股春風。阮碧心里頓時生出異樣的不爽感覺,半晌,她才回過味來,自己吃醋了。

想了想,問小沙彌:“那兩個男子是何人?”

小沙彌說:“一個是小僧的師叔白蓮師傅,另一個是白蓮師傅的俗家弟子,時常來找他,姓名叫楊飛。”

阮碧原本不打算過去,現在卻改變主意了。“小師傅,走吧,咱們去看看優曇婆羅花。”說罷,沿著籬笆尋到入口,一步步地走向他們。

離著約余三丈,風里飄來晉王的聲音:“……我在西域曾見過,優曇婆羅花開時花瓣純白,如同千堆雪,十分動人,只可惜一宿即謝。”

沈婳轉眸看他,眼睛亮晶晶。“你去過西域?”

“嗯?”

“聽到那里要不風沙漫卷,要不高原雪峰,色情迥異于中原,便是人也生得不同,眼睛有綠有藍,可是真的?”

晉王點點頭說:“是真的。”

沈婳眨眨眼睛,合掌象祈愿一般地說:“若是有生之年,去那里看看多好。”神情溫和,舉止柔美,風吹著衣衫飄飄。她整個人就好象一首迎風吟就的詩篇,清新秀麗,言詞無法形容的動人。

阮碧都覺得她楚楚動人,晉王果然也連看她兩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