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言情
嘉平七年二月初春的天氣異常寒冷,隔三岔五地便是一場大雪。京杭運河徹底凝凍,南下的商旅盡管憂心如焚,也只得按捺下來,等春分過后再行上路。但也有急不可耐的旅客,沒有辦法選了陸路,風一程,雪一程。
十九日大早,天空又開始飄雪。
宿州轄下的盧嶺鎮不過百來戶人家,只因連日風雪,羈留了一批貪心趕路的行旅,都聚在小鎮唯一的鴻福客棧。近著午時,雪非但未停,反而越下越大。大家都不能成行,便也就絕了念想,三三兩兩地在大堂里坐著,喝酒吃肉,胡吹海侃。
掌柜在大堂里升了炭火,又叫伙計去把說書找來。
那說書也是自京城南下的旅客,五十出頭,被風雪所阻,羈留客棧已經五日。每日午后都在大堂里說書,一來可解其他行旅的寂寞,二來可賺點小錢貼補每日食宿花銷。他拎著小方桌走進大堂,剛將醒木一拍,聽得外頭呼呼風聲里夾著急沓馬蹄聲,由遠及遠,心里詫異,便忘記了詞。
其他旅客也是驚訝,這等風雪竟然還有人趕路。
馬蹄聲迅速到客棧門口,伙計連忙上前抽了門栓,打開半扇大門,大堂里的炭火頓時噗噗噗地直往里倒。走進來的是五個男子,當首一人二十五六歲,身材高大,體格魁梧,帶著風帽,帽沿和眉毛都結著晶瑩的冰霜,身上披著的黑色大氅肩膀處則積著一層厚厚雪花。他身后四個人與他一般無二的打扮,也是滿臉霜雪。
伙計看他們冒雪而來,依然精神抖擻,昂首挺胸,虎虎生威,非一般人,心里先存三分。又看卷棚里多了六匹馬,其中一匹馱著行禮,點頭哈腰地問客官,可要把行李御下來?”
“不用了。只管來一桌熱飯菜,再來一壺酒。”領頭男子帶著濃濃的西北口音,鏗鏘有力,一聽就是說一不二的人。他撞下帽子,拍拍積雪,而后隨手扔在桌子上。又解下大氅,露出一身墨綠勁裝以及腰間懸掛的單刀。屋里旅客們驚了驚,不是便裝而行的公差便是將士,紛紛移開了視線。
伙計和掌柜更加不敢怠慢,趕緊把溫著的飯菜送了上來,又拎了滿滿的一壺酒。這五位男子顯然餓壞了,狼吞虎咽地吃起來,吧唧有聲。
悶坐一會兒,大家都覺得無趣,有個膽子大的旅客便催說書老,說一段故事吧。別再說三國演義,隋唐好漢,都聽膩了。說些新鮮有趣的,便是兒女情長也無妨。”
一位二十出頭北上趕考的書生說就是,就是,聽說京城物阜人豐,人物風流,不如說說京城里的奇聞異事。”
說書捋著胡子想了想,說也罷,京城里確實有樁公案,正鬧得紛紛揚揚。”
北上旅客紛紛說公案?快說來聽聽。”
說書清清嗓子,醒木一拍,朗聲說俠烈英雄本色,溫柔兒女家風。兩般若說不相同,除是癡人說夢。今日近不說殘唐五代,遠不說漢魏六朝,單說我大周朝京都的一樁軼聞,博列公一粲。”說著,又拍一下醒木,“列公,我大周朝并吞六合已有一百多年,與國同休的先數近支遠派的宗室,再就是從龍建業的文臣武將,只因太宗皇帝仁善,后輩俱都承襲功勛,綿延百年。如一門忠烈的保康趙氏、父子雙學士老少二宰相的朱雀大街沈氏、文豪輩出的京西阮氏……一一列舉,怕得說上三日三夜。只因這京城聚集天下最多的世家名門、英豪文杰,也便演義天下最多的悲歡離合,恩怨情仇,此情此理,自不在話下。列公,今日小可一不說豪杰,二不說文士,單說一個女子……”
這說書人口才不,娓娓道來,多數旅客已聽得入神。聽要說一個女子,便都一愣。
“……此女子姓阮,行五,京城百姓皆稱之為阮五姑娘。列公猜得沒,此女正是出身于京西阮氏……”說到這里,埋頭吃飯的五個男子都驀然抬起頭看著說書人,五道凌厲的眼神象匕首一般,說書人只覺得頭皮發麻,脖子微涼,說不下去了。
有一位也是京城南下的商人恍然大悟地說原來要說她,沒,委實已鬧得京城紛紛揚揚。”
北上趕考的書生越發好奇,問不過是個女子,有何才智,居然鬧得京城紛紛揚揚?”
商人說倒不她有何才智,只聽說她是阮文孝公的孫女、禮部侍郎的女兒、紫英真人的弟子……”
另一個京城南下的中年文士打斷他說兄臺了,她實是沈相之女,阮文孝公之外孫。去年十月,沈府還想讓她認祖歸宗,都鬧到朝堂之上,聽說天清寺白云大師都出面調解,只是不為何,后來又不了了之了。”
書生聽得一頭霧水,問那她到底是誰的女兒?”
中年文士說是阮文孝公的外孫無疑,至于生父何許人,尚無定論。”
書生又詫異地說會連生父何人都不呢?”
中年文士擺擺手,含糊地說此事說來話長,得提到十多年前一樁公案,事關朱雀大街沈府和京西阮府,當事人尚且含糊其說,我們外人又如何得知?聽著一樂,不必追根究底了。”
書生猜他多半是不知情,便又央求說書人,再往下說呀。”
說書人瞅著五位勁裝男子,見他們又埋頭吃飯,心里稍定,拍一下醒木,說列公壓靜,聽小可一一道來。都說這女子比精金美玉還尊貴,養在深閨人不識,因何這位阮五姑娘卻大名彰揚?只因三樁事。”他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這頭一樁便是她出身,可謂是云譎波詭……”他在京城也是說書為生,每日出入茶館,聽多了關于阮沈兩府恩怨的民間傳聞,梳理歸攏倒也頗有一番傳奇色彩,一干顧客都聽得入神,連狼吞虎咽的五位男子也放慢速度,邊聽邊吃。
“……可悲可嘆,一個好好相府嫡女便成了名不正言不順的庶女,正所謂明珠投暗,寶鏡蒙塵。不過,天道極則反,盈則損。這位阮五姑娘長到十三歲,姿容秀妍,蘭心蕙質,名動京城。玉虛觀主持紫英真人青眼相加,收她為俗家弟子,連太后娘娘與皇后娘娘都派人到賀……”
書生正是年少多情,神往不已,問這位姑娘當真姿容秀妍?”
雖然因為被打斷,說書略有不爽,但還是捋著胡子說自然是貌美非凡,有詩為證。平生不識阮五面,愧為五陵年少名。”
書生艷羨不已,心里躍躍欲試,問能否告訴晚生,何處能見這位阮五姑娘一面?”
說書還沒有,商人哈哈大笑說閣下有膽,便去守在晉王府門外吧。”
書生不解地問兄臺說的可是鎮守興平鎮七年,令北戎敵寇聞風喪膽,宣宗皇帝六子,今上嫡親的晉王爺?”
“除了他,更有何人。”
書生迷惑地說晚生曾在邸報里看過太后圣旨,這位晉王不是與沈相之女訂了親,又娶了阮五姑娘?”
“哪里是娶呀?是納為妾室。”
“啊。”書生瞪大眼睛,片刻,不地搖搖頭,“如此女子,如此家世,會屈尊為妾室呢?”
商人不耐煩地說此事說來話長,你還是請教說書吧。”
說書數次被打斷,早就已經興致全無,但讀書人遵循善始善終,只好硬著頭皮說列公,俗話說千嬌百媚比不過門上楣,阮五姑娘固然是千好萬好,只因這寶鏡蒙塵的出身壞了事。若是許與一般世家子弟,自然是相得益彰。要嫁入十二道門檔的親王府,卻又是踮著腳尖不夠。因此便有了這第三樁事,正所謂恩怨情仇一鍋粥。要說大周男兒,誰人可當鐵骨錚錚一詞,非晉王莫屬……”
五位勁裝男子齊齊皺了眉,其中一位年歲輕輕的男子看著領頭男子,低低叫了一聲余大哥……”
余慶搖搖頭說聽聽也無妨。”
“真是郁悶,咱們王爺就為這么一個女子被百姓爛嚼舌頭了。”
“就是,她究竟有好,王爺為她得罪了太后和沈家。”
余慶皺眉,擺擺手示意他們不要再說下去,側耳繼續聽說書。
“……說起來,這位晉王爺也是情癡,不惜得罪親家翁沈相,日日派太醫給阮五姑娘的母親把脈,又擺出親王儀仗到玉虛觀接她。只是這位阮五姑娘也個稟性剛烈之人,如何肯委身為妾?因此一番鏗鏘言詞說退了晉王,又表示要為母親祈福,入玉虛觀修行三年……”
書生“啊唷”一聲說方才不說她入了晉王府嗎?又在玉虛觀修行了?”
說書捋著胡子說確確實實入了玉虛觀修行,阮府與晉王府的下人都是這么說。”
商人不服氣地說胡說八道,十二月初五,晉王大擺儀仗出城,便是去玉虛觀接的她,她如今正在晉王府里享福呢。”
中年文士說兩位都了,京西阮府,百年清流世家,從來沒有女子為妾。晉王與太后此番舉動,已令阮府面目無關,阮五姑娘不愿意忍辱偷生,早就上吊身亡,駕返瑤池,可悲可嘆可敬!”
書生口瞪目呆半天,說倒有三種說法,這位阮五姑娘究竟去了哪里?”
話音剛落,只見五個勁裝男子的其中一位站了起來,大步走到說書面前,扔了一兩銀子在方桌上。說書每日口干唇燥,所得不過幾百來文,見到這么一大錠賞銀,頓時眼睛一亮,連忙作揖說多謝厚愛,多謝厚愛。”
“我大哥說,你固然書說得不,但若想脖子上腦袋安生,便管好的嘴巴。”
說書嚇得腿腳發軟,扶著方桌子,擠出笑容說小哥明白。”
一干旅客也嚇得面無人色。
過了一會兒,五位勁裝男子起身,戴好風帽,披上大氅,開門走了出去。片刻,雜沓的馬蹄聲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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