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徐去叫來的人陸續來到了后堂,張寧正在拿著一把羊毛刷在墻壁上刷漿糊,然后把一張白宣紙貼在墻上。等百戶官韋斌等人進來,他問及將士們是否擅自劫掠。這時候太陽已下山,外面的夜幕漸漸拉開。
百戶韋斌遵照了他的命令約束將士,這樣的遵從他和總旗官們都不愿,只是因為軍法反復強調的服從,還有張寧的王子份、姚和尚的關系。但他們內心里并不理解,韋斌一向習武,從軍事常識上看石門縣打下來了遲早也要放棄,作用無非:營救侯壇主,劫掠地方發財。而現在張寧要不要劫掠,實在無非理解。
不過很快張寧和侯壇主的對話,讓韋斌仿佛感覺到了什么。
張寧要求侯壇主回到大勝寨,收攏分壇舊部和教徒遷到石門縣來,選拔青壯組建一隊新兵。他臨時修改了軍隊的編制,將已有的鳳霞山大隊和將要組建的大隊合編為一哨,名“永定營左哨”,鳳霞山百戶大隊更名左哨第一大隊,即將組建的大隊為左哨第二大隊。
按照明軍正規編制,一營戰兵至少幾千人。現在他的手里只有一百多人,就安排好了一營的編制。
韋斌并不覺得此事荒謬,他已經明白過來,屋子里這個年輕的皇子的野心。
“愿諸位共勉。”張寧回顧左右,目光在韋斌的臉上停留了片刻。
攻占了縣城,大伙興奮了好一陣,但在那歡呼背后,其實沒有人知道以后該怎么辦。侯壇主被救出來了,但強大的官府肯定會反撲,以后會有更多的分壇被圍剿,大家不知該何去何從。
韋斌等人的語言能力有限,無法將內心的惶恐和對未知的迷茫表達出來,但是他們此時此刻能感覺出來:大伙需要一個那樣的人,帶領他們看到希望,就像向導讓人們有一個方向。
此刻韋斌好像一瞬間已經理解了張寧為什么要下令約束將士。
琴堂里的燈架上點上了蠟燭,但是夜晚的光線依然黯淡,人們仿佛整個心都籠罩在黑暗之中,如同死亡的氣息。其實死亡并不可怕,若是帶著希望陣亡或是意外死去,原本只是一件極為正常的事;可怕的是絕望。
張寧轉頭看著燈架上的燭火,它微弱的光芒如同預示著幾個時辰后即將出現的朝陽。
“下,屬下正有一件東西要呈上來。”韋斌忽然想起,從懷里摸出了一個竹筒,“這是岳州府來的邸報,送報的信使可能事先不知道石門縣的事,從澧州過來,路上正遇到咱們派出去的斥候,被逮個正著。從他上搜出了這玩意。”
張寧接過來從里面抽出一張紙,瀏覽了一遍便遞給旁邊的侯茂,說道:“四川松番發生了大叛亂,幾萬人攻占了松番衛城,朝廷要四川調兵過去鎮壓。倒是個好消息,雖然松番離得很遠,但同屬西南地區,多少能起到牽制作用。今叫大家過來,也是想和各位商議今后的打算,有什么想法都說說罷。”
眾人頓時面面相覷,一臉的茫然,侯壇主見大伙兒都沉默不語很尷尬,便開口道:“等我到大勝寨招回來了人馬,咱們一塊兒去總壇那邊。”
有人開了頭,姚二郎也附和道:“咱們雖然打下了石門縣,可這地方是塊飛地,等官兵反應過來,四下調兵圍攻斷然是守不住的,只有先退回去。咱們兵強馬壯,在官兵調集人馬之前涼那沿途的官府也不敢輕易阻攔。”
“回去之后呢?”張寧問。
在場的人再次沉默下來。張寧拿起案上的毛筆,筆毫已經干了,他便放在舌頭上了兩下,走到早已貼好的白紙前,先畫了長長的一條線,又在粗線的上畫了幾個圈。回頭解釋道:“方位上北下南左西右東,這條澧水,石門縣在這里,沿河東面是澧州、西為慈利縣。這些都不是重點……下面是常德府,有一衛兵馬駐防;上面有九溪衛及兩個千戶所;慈利縣沿澧水以西是永定衛。諸位說得很對,這地方不僅是塊飛地,更是四面都有重兵。”
大伙頓時議論起來,張寧卻淡定地說:“不過也不用慌,我做湖廣巡按的時候見過這些衛所將士,大多不堪使用,只是勝在人多。而且,這些衛所不可能自發地協同出擊,從四面圍攻咱們,要協調各部,至少要經過都司,多半應該要先通過兵部任命主將,才有可能出現四面出兵的局面。所以咱們暫時不用擔心陷入圍困的危險。”
他回顧左右,踱了幾步平靜地說道:“太長遠的事我便不多說了,眼下我有個目標……”他在永定衛的位置用力畫了個大圈,回頭道,“這里,將是我們的目標,無論如何也能拿下!”
眾人紛紛抬頭看著他的臉,韋斌忍不住說道:“永定衛應該是座衛城,屯兵數得有五六千?就算沒那么多,兩三千人恐怕能湊足,況且近左各地可能要去增援,這……”
“生死之地,拿不下所有人都會死!”張寧的口氣忽然變冷,他的眼窩較深,目光一時間看起來無比堅定。“攻占石門縣城很容易,我們也有辦法榨取全縣的資源,錢糧、勞力、原料,但惟獨無法擴充兵員。因為上到官吏縉紳下到百姓流民,說到底都和咱們不是一路人,他們或許會為了保命忍受稅收盤剝,但肯定不愿意為咱們拼命……辟邪教上下會不會被屠殺會不會被圍剿,和百姓毫無關系;甚至我說是名正言順的建文皇帝之子,他們也懶得質疑,因為和他們無關。”
在場的幾個人沒人反對,雖然那些官吏百姓都唯唯諾諾,但細想確實如張寧所說,人們沒必要參與叛亂。實際上漢民只要有口飯吃,有生路,大部分都不愿意參與謀逆的。
“現在我們只有一百多兵,無論多精銳武器多優良,得不到可靠兵員補充就沒法發展壯大。”張寧深吸一口氣道,“為今之計,只有一條路,從建文余臣和辟邪教的勢力中擴充兵員。咱們才是一路人,無論是不是要反抗,朝廷都不會給咱們生路,一定會想辦法斬盡殺絕,以除后患。人們無路可走了,會怎樣?要拿起武器,反抗、拼命!”
眾人肅然而立。
張寧回頭指著那張畫著線條和圓圈的白紙道:“據我所知,辟邪教各壇分布最多的地方在永順司、常德府、辰州府等地,各地交界處和山區最多。大概在這個位置……湖廣西部區域,這片地方仿佛一個死地。往西是四川東部,有大量的土司宣慰司,山高林密地形險惡夷人密布,要糧沒糧要人沒人,什么資源都沒有,卻有大量受朝廷節制的少民武裝;教眾及余黨活動的地方本也缺乏資源,無法承擔起一大股兵馬的后勤,我們沒法在本地起兵。”
“簡而言之,現在我們面對的狀況就是,有人的地方沒錢、有錢的地方沒人。唯一的辦法就是把兩種狀況連接起來,打開西部向湖廣中心擴張的通路,湖廣魚米之鄉,各州縣的產出完全可以養起一支較大的人馬,這將是我們起事的本錢。”
“永定衛,就是一顆必須拔出的釘子!諸位現在明白為何我們要攻取此地了?不計代價、不擇手段,必須拿下這座城。”張寧緩下一口氣,最后淡淡說道,“在場的人都是咱們的核心人員,這是戰略機密,各位決不能泄漏。今晚便安排下一步行動,侯壇主回到大勝寨之后盡快聚攏教眾來到石門縣;我會勒令縣衙官吏負責打造出一批冷兵器,等侯壇主的人馬到達后便發兵器訓練,同時協助城防;到時候韋百戶率左哨第一大隊沿澧水南下,攻占慈利縣,占領永定衛北面的據點,同時也可以得到更多的錢糧。諸位可有異議?”
侯茂拍了拍膛道:“我這條命是下救的,你說咋辦就咋辦。”
韋斌抱拳道:“屬下得令。”
張寧呼出一口氣,“將士休整及換防等事,韋百戶自行安排罷,今晚就早些歇了。”他輕輕揮了一下手,便轉看著墻上的白紙。
澧水下游的澧州城有個張寧的“親戚”仍然無法安睡,他叫朱悅燿;華陽郡王,蜀獻王的第二個兒子。蜀王的兒子怎會在湖廣邊陲?
永樂時蜀王的繼承者長子死了,世孫年幼,朱悅燿就圖謀奪嫡。不幸被蜀王發現了,蜀王就隨便挑了個其它原因將二子朱悅燿打了一頓,想把他送到京師去治罪,但世孫求才饒了他。后來蜀王薨掉了,朱悅燿想當蜀王就開始繼續自己的“奪嫡大計”,誣陷世孫亂倫、辱罵皇帝等罪。永樂帝便將他召到京師細問,不巧的是,還沒問出結果永樂帝自己也掛掉了。仁宗即位,繼續管這破事,很快就明白朱悅燿的計,便將他罵了一頓打發到武岡、后來又讓他到了這澧州。
朱悅燿覺得自己倒霉,沒當成蜀王被弄到這地方就罷了,還沒住多久居然得知石門縣城破,就在自家旁邊,隨時打過來,自然是寢食難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