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肅順毫不遲疑地回奏,“奴才的一舉一動都不敢瞞皇上。奴才是蓋了屋子,而且蓋得很堅固,到現在還未完工。”
“噢!”皇帝說了這么一個字,而語氣中帶著疑問,是極明顯的。
“這有個緣故。”肅順從容地又說,“奴才深知皇上的陽氣旺,怕熱,以后年年要伺候皇上到熱河來避暑,日子還長著哪!不能不打算得遠一點兒。”
說“怕熱”是“陽氣旺”,說“年年要到熱河來避暑”,說“日子還長”,這在皇帝,都是十分動聽的話,云嬪難得說到點子上的話,被肅順幾句話輕描淡寫地化解了,皇帝頓時覺得精神一振,要下地來走走。
于是,小太監們服侍皇帝穿好衣服,扶著下床,左右護侍,皇帝只覺雙足發飄,地上好象處處都是軟的。而且就這樣攙著走路,都不免微微喘氣,所以攙到南窗下面,自己又說:“我還是坐下吧!”
肅順一聽這話,趕緊親自移了一張細藤軟靠椅過來,扶著皇帝坐好。這天天氣涼快,傍晚之際,好風入戶,吹在軟滑的熟羅小褂褲上,感覺上非常舒服。皇帝用錦州醬菜佐膳,吃了兩小碗鴨丁梗米粥,精神大好,思量著要找些消遣了。
“雨亭!”皇帝喊著,聲音相當清朗。
“喳!”
“今兒十五,月白風清,你看,我到那兒逛逛?”
“這個……,”肅順想了想答道:“奴才給皇上出個主意。‘芝徑云堤’的月亮最好,皇上不如到那兒去納涼,再傳了升平署的學生來,讓他們清唱著消遣。”
“好,好!”皇帝欣然答道:“就這么辦!”
“是!奴才馬上去預備。”
肅順隨即分頭遣人,一面通知升平署伺候清唱,一面在“芝徑云堤”準備黃幄、坐具、茶爐。然后回入殿內,料理起駕,怕夜深天涼,皇帝身體虛弱。特別叮囑管理皇帝靴帽袍褂的“四執事”太監。多帶各種單夾衣服,好隨著天氣變化,隨時添減更換。
等一切準備妥善,皇帝坐上明黃軟轎。肅順親自扶著轎杠。迤邐向“芝徑云堤”而去。
“芝徑云堤”是圣祖仁皇帝親題的“避暑山莊三十六景”之一。山腳下一片明凈的湖水,為一條芝形的土堤隔成兩半,這條堤就叫做“芝徑云堤”。涉堤而北。即是“如意洲”,又名“一片云”,臨水而建的戲臺,就在那里。但皇帝此一刻所臨幸的地方,是在南岸,到得那里,恰是月上東山的時候,澄徹蟾光,映著一湖倒映柳絲的湖水,清幽極了。皇帝特意吩咐,不要看見一點燈光,于是太監分頭趕到附近的屋子,傳旨熄燈。自然,御前照明的大宮燈,也都一起熄滅。
略略歇得一歇,肅順帶著升平署的總管太監安福,皇帝最寵愛的幾個學生,還有嘉慶年間就在熱河當過差,于今專教學生唱曲的老伶工錢思福、費瑞生、陳金崔等人,來向皇帝磕頭請安,隨即呈上戲折子,請求點戲。
皇帝不必看戲折子,他的腹笥甚富,隨口吩咐:“唱《長生殿》吧!”接著,抬頭望著藍天淡淡的云彩,念道:“凝眸,一片清秋,望不見寒云遠樹峨媚秀!苦憶蒙塵,影孤體倦,病馬嚴霜,萬里橋頭,知他健否?縱然無恙,料也為咱消瘦……。”
念到這里,皇帝低頭問道:“這一折叫什么?”這一折叫《尸解》。皇帝久病不愈,安福怕說出來嫌忌諱,所以只是磕頭,不敢回答。
肅順雖不解音律,但《長生殿》是宮中常唱的傳奇,他聽也聽熟了,記得皇帝剛才所念的曲文,是描寫楊貴妃在馬嵬驛被陳元禮兵變所迫,懸梁自盡以后,陰魂不散,如何在淡月梨花之下,自傷玉碎珠沉,追憶當日恩情。此時此地,唱這樣凄涼蕭瑟的曲子,實在有些犯忌諱,這是安福不敢回奏的緣故。
于是他故意叱斥安福:“你看你,當差越當越回去了!怎么讓皇上給考住了呢?下去吧,揀好的唱來給皇上聽!”
這算是解消了一個僵局,安福固然如釋重負,皇帝也想了起來這一折名為《尸解》,同時也明白了安福不敢回奏的緣故,所以由著肅順,并未作聲。
安福知道皇帝最愛那些詞藻清麗,或者情致纏綿的南曲,看到眼前的景致,想起《琵琶記》里有一折,恰好當行出色,于是便叫陳金崔擫笛,費瑞生掌板,由皇帝所激賞的學生張多福主唱。
檀板一聲,笛音旋起,張多福啟喉唱道:“楚天過雨,正波澄木落,秋容光凈,誰駕冰輪。來海底?碾破琉璃千頃。環珮風清,笙蕭露冷,人生清虛境。珍珠簾卷,庚樓無限秋興。”
這曲牌叫《念奴嬌》,下面要換調了,就在這空隙中,皇帝向肅順問道:“你知道這唱的叫什么?”
“奴才那兒懂啊?”肅順陪笑道,“聽那轍兒,好象敘的是月夜的景致,這倒是對景掛畫。”
“對了!這是《琵琶記》的《賞秋》,秋天不寫月亮,可寫什么呢?你聽著吧,下面還有好的。”
前面的張多福,聽見皇帝這么說,越發打點精神,接著唱下面的《生查子》和《念奴嬌》序。
“逢人曾寄書,書去神亦去。今夜好清光,可惜人千里,長空萬里,見嬋娟可愛,全無一點纖凝。十二闌干,光滿處,涼浸珠箔銀屏。偏稱,身在瑤臺,笑斟玉斝,人生幾見此佳景?”
“好曲文,好曲文!”皇帝擊節稱賞;又說:“張多福今天嗓子在家,咬字也好了!”
肅順聽見這話,便即喊道:“皇上夸獎張多福。謝恩!”
安福早就準備著的,隨即帶了張多福到御案面前磕頭。皇帝賞了一盤杏波梨,于是又一次磕頭謝恩,退回原處,接著往下唱。
唱到“峭寒生,鴛鴦瓦冷玉壺冰,欄桿露濕人猶憑”,皇帝大為皺眉。他的一舉一動,眉高眼低,肅順無不注視著,這時知道出了岔子了,所以等這一支《古輪臺》唱完,隨即俯身低問:“可是那兒唱錯了?”
“嗯!”皇帝點點頭問:“是誰教的?傳他來!”
張多福這一折《賞秋》,是陳金崔所教,安福帶著他惴惴不安地來到御前,跪了下來,聽候傳問。
“‘濕’字是入聲,你怎么教張多福唱成平聲?難聽死了!”陳金崔囁嚅著回奏:“‘濕’字‘連腔’,聽起來象平聲。”
“誰叫你‘連腔’?”
這一下碰過來,越發叫陳金崔汗流浹背,結結巴巴地說:“是奴才的師父這么教的。”
他的教曲的師父,如何可用來抵制皇帝?這是極不得體的奏答,可以惹惱了皇帝,有不測之禍。宮中相傳的心法,遇到這種情形,要搶在前面申斥、開脫,來平息皇帝可能會爆發的怒氣。所以安福嚴厲地喝道:“好糊涂東西!你師父算得了什么?你師父教的,還能比得了萬歲爺的教導!”
“是,是!”陳金崔不住地在地下碰著響頭,“奴才糊涂,求萬歲爺教導!”
皇帝有樣好脾氣,在這些上面,一向“誨人不倦”,小太監寫錯了字,他會和顏悅色地給他們指出來,甚至朱筆寫個“字樣”,吩咐“以后照這樣寫”。因此陳金崔和安福十分惶恐,皇帝卻夷然不以為意,真個指點了他們一番。
“你那個師父也不高明,怕的連南曲、北曲都搞不清楚。”皇帝徐徐說道:“北曲的入聲,唱高了象去聲,唱低了象上聲,拖長了就成平聲。《琵琶記》是南曲,‘濕’字唱錯就錯在這個‘連腔’上面。這你明白了吧?”
“萬歲爺圣明!萬歲爺的教導,奴才一輩子受用不荊”陳金崔又大著膽說,“奴才斗膽,再求萬歲爺教導,南曲的入聲該怎么唱才動聽?”
“出口即斷,也別有意做作,輕輕一丟,自然干凈俐落。昆腔是所謂‘水磨調’,宛轉之中要有頓挫,就在這些上頭講究。”
皇帝顧曲,實在可算知音,升平署的老伶工,無不心誠悅服。皇帝也大為得意,現身說法,便親自小聲哼唱著教他們。就這樣消遣到二更時分,夜涼侵入,肅順再三諫勸,皇帝才懷著余興,起駕回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