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魏文魁

第二十六章、為政之權

曹昂返回相府,跟曹‘操’稟報,說姑婿如此如此,這般這般,身穿素衣,席藁待罪。曹‘操’聽了就撇嘴:“彼又‘欲’何為乎?”他耍這種‘花’樣,是又想出什么妖蛾子了?

估計是勛要是當面聽見曹‘操’這么說,能給氣暈過去——合著我在你心目中就是一喜歡耍寶的‘弄’臣么?

曹昂倒是畢恭畢敬地回復道:“姑婿言于孩兒,云薦吳質為廣衍長,并教其與胡人互市者,乃姑婿也,及所市之部,亦姑婿假子所在,故恐受其牽累。云若異日為校事所拘,則一世清名付于流水,何異于死?因而先席藁待罪,以求大人寬宥。”

曹‘操’繼續撇嘴:“此非真意也。校事跋扈,吾所知也,然是宏輔為某心腹,又兼妹婿,誰敢妄動?”我當然知道自己那些特務有點兒囂張跋扈,不知道天高地厚,可再怎么‘混’,也不敢去碰是勛啊——養狗是為了看‘門’兒咬外人的,不是讓他朝自家人狂吠的。是宏輔不可能不清楚這點啊。

其實曹‘操’這就想得有點兒左了,他是沒能瞧見后世之事。話說玩特務政治的,曹‘操’絕非漢末三國時代頭一號,有一個小子比他搞得更過火,那便是江東的吳大帝孫權孫仲謀。東吳曾有一個著名的特務名叫呂壹,深受孫權寵信,那家伙囂張到什么程度?他曾經想要誣陷丞相顧雍,幸虧黃‘門’‘侍’郎謝厷巧言說,若顧雍下臺,繼為相位的只可能是你大仇家潘濬啊,呂壹才始罷手。后來呂壹查案查到了孫權的‘女’婿朱據頭上,嚇得朱據“藉草待罪”,要不是典軍吏劉助發現了真相,說不定朱據就被孫權給定了罪了。

都說“疏不間親”,然而就呂壹和朱據對比,誰才算是孫仲謀的親?

朱據案戲劇‘性’地翻了過來,群臣趁機一起炮轟呂壹,揭發出他很多不法情事來,孫權這才恍然大悟道:“朱據見枉,況吏民乎?”把呂壹給處死了。

這說明了什么?說明了養狗為咬外人,可當你一回回把那條狗不拴鏈子撒出去,狗膽子越來越大,最終所咬的是外人還是內人,可就說不準啦。孫權那也是個聰明之主,忌刻之主,不在曹‘操’之下,難道他此前就不知道呂壹的種種惡行,自己徹底被‘蒙’在鼓里嗎?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他只是需要狗去咬人,所以特意放縱而已。

曹‘操’也是如此啊,他說了“校事跋扈,吾所知也”,既然知道為何不廢?因為校事對于他收拾政敵和異己有用,那么即便錯咬上幾個無辜之人——比方說吳質——也都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裝作瞧不見。在這種情況下,是勛怎么能夠肯定校事最終不會咬上自己呢?別說他了,就算荀文若也不敢拍‘胸’脯徹底置身事外啊。真要等到那狗咬了不該咬的人再去收鏈子,不嫌太遲了點兒嗎?

當然曹‘操’當局者‘迷’,意識不到這種危險‘性’——他要真意識到了,也就不會搞特務政治了——所以對是勛的擔憂絲毫不以為然,認定了是勛一定還有別的意思,只是不肯跟曹昂明說而已。

曹昂聽了這話,心里不禁打個突,心說姑婿所料真準。于是便按照是勛的授意,繼續對曹‘操’說:“昂亦以為非姑婿真意也……以昂淺見,略有所得,未敢稟明大人。”

曹‘操’聽這話不禁來了興趣,把身體略略前傾,說你想到什么就說什么,咱們父子之親,就算你猜錯了,難道我還能怪你不成嗎?

曹昂反問道:“大人可知,姑婿所求者何?”曹‘操’說你別問我,我想聽聽你的判斷。曹昂便道:“昔叔父(曹德)在時,曾與兒云,道姑婿所求者,名也,為此而崇古文、刻經立石,做詩賦、傳揚一時……”

曹‘操’點頭,說沒錯,他竟然還專‘門’寫篇文章,把所有參與建安石經校定、抄寫的人名全都附在碑上了,自古而來,沒人這么干過,此人之好名,乃可一目了然也。

曹昂繼續道:“是故吳質為其所薦,又是故吏,若所罪不實,即不攀附,亦傷姑婿之名也。況朔州服拓拔、收假子之事,群議洶洶,姑婿前乃固辭其位,以避嫌疑,今吳質案又涉此事,姑婿終不能置身事外也。”

是勛既然好名,就不能容許自家的聲名遭到玷污。吳質是他所推薦的人,若是罪名屬實,還則罷了,若是無罪被刑,是勛就會覺得是在往自己身上潑污水。況且這事兒還牽扯到拓拔部的是魏,那終究是他所收的養子啊,就算案情不牽累到他,外間的猜測、謠傳,都能讓他抬不起頭來。你說他該怎么辦吧?徹底置身事外?吳質受刑,他別的‘門’人故吏就會心生寒意;繼續跟是魏聯絡吧,就會被有心人懷疑是他指使吳質資助拓拔部的;就此拋棄是魏吧,身為人父,則慈心何存?他還有臉充經學達人、儒‘門’大家嗎?

曹‘操’一邊聽,一邊捻須沉‘吟’,聽完了連連點頭,說此言有理,吾未思及也。曹‘操’本人愛的是權力,對于名聲并不怎么在乎,他若是個好名之人,后來的“唯才是舉”口號就喊不出來——是勛似乎好名聲,所以他只是‘私’下跟曹‘操’說“唯才是舉”,自己絕不敢公開宣揚。故此曹昂先敲準是勛好名,然后再順著這個前提來“判斷”是勛可能的心態,就會讓曹‘操’覺得——那確實是好名之人會產生的顧慮啊。

曹‘操’是絕頂聰明之人,史書贊之為“難眩以偽”,本來是勛也好,關靖也罷,想在曹‘操’面前耍‘花’樣,是很難過關的。然而人的視線總是有盲點的,曹‘操’的盲點有二:一是本人不好名,所以對于好名之人的顧慮,會產生一定程度的錯覺;二是曹‘操’以曹昂為繼承人,但常嫌曹昂過于忠厚木訥,如今兒子能夠思路清晰地分析出這么一大套來,曹‘操’本能地就覺得歡喜,進而會認可曹昂所說——瘌痢頭兒子自家的好,為人父者莫不如此啊。

所以是勛這套‘花’樣,要是自己跟曹‘操’說,曹‘操’鐵定不信——是宏輔‘花’‘花’腸子之多,曹孟德所素知也;要是換個人來給曹‘操’遞話,曹‘操’多少也會打點兒馬虎眼。但是由曹昂說給曹‘操’聽,曹‘操’當即就信了成啦。

而對于曹昂來說,他知道自己老爹多疑,所以平常戰戰兢兢,不敢行歪踏錯,就此養成了老實古板的‘性’格——要是換個環境成長起來,其實曹子修未必還是這副德‘性’。是勛有時候也想,曹昂的‘性’情就象誰呢?就象史書上所說,在爭嗣關鍵時刻,表現得毫無機心,只有孝心,碰老爹出征就會掉眼淚的曹丕啊!倘若曹丕一開始就是嗣子,說不定就是今天的曹昂;而等老爹一死,曹子桓才展現出他的真面目來,是徹底的放‘浪’無忌,又多疑又小心眼兒。

故此曹昂雖然被養成了老實的天‘性’,但天然在父親面前也還是戴著面具的,知道有些話該說,有些話不能說,而非徹底的沒心眼兒。所以是勛跟曹昂說,你回去如此這般向丞相稟報,這是為了解我之慮,脫我之難,并與丞相無損,所以嘛——就算是孝子,也可以跟老爹面前說幾句假話啊。而且這假話一說,丞相必定會夸獎你,你信不信?

果不其然,曹‘操’聽完了曹昂裝模作樣的分析,不禁捻須贊道:“子修能慮及此,近日大有長進。”曹昂想從老爹嘴里聽到夸獎自己的話,那真是太難得啦,當即感動得連眼淚都快下來了,心說姑婿所教不差,這樣的假話,我還得多跟他學學,多跟爹說說才是!

在肯定了曹昂的分析以后,曹‘操’就先沉‘吟’,好半晌才道:“然則如何處?即寬赦吳質么?”曹昂搖頭道:“既已拘拿,而由大人赦之,則亦難解姑婿之累也。”吳質不是審查無罪被放出來的,是你下的特赦令,那別人會怎么想?肯定能猜著這事兒牽扯是勛,所以才不得不如此含糊處理啊。

曹‘操’半是自己在思考,半是想考教兒子,于是繼續問道:“若由刺‘奸’審之,以明是非,斷曲直,可乎?”曹昂說那也不成——“姑婿亦云,為校事所拿者,若非大人赦之,豈有寬縱之事?即刺‘奸’亦不敢逆之也。”你要是放手讓刺‘奸’令史去審查,那吳質無罪也有罪了,那不正是是勛所擔心的嗎?

“子修以為當如何處?”

曹昂試探‘性’地問道:“何不使姑婿到案,為吳質之證?”

曹‘操’一皺眉頭,說要是是勛到案,就他那張嘴,吳質有罪也變無罪了呀。曹昂說那又如何?反正大人你是想頒特赦令的,而且吳質一小小縣長,就算有罪不罰,又有多大關礙?“若傷姑婿之心,兒以為,于大人之損過矣。”

曹‘操’還在猶豫:“為不傷是宏輔之心,而將喪刺‘奸’之明也。”

曹昂心說刺‘奸’有啥明的?有罪變無罪就是喪其明?那回回無罪變有罪就不喪其明了?他本人也是反感特務政治的,所以趁機勸說曹‘操’:“刺‘奸’為相府屬吏,大人所‘欲’即刺‘奸’所‘欲’,大人之明則刺‘奸’自明。況楊孔渠亦姑婿故吏也,料不因此而心生怨懟……”

曹‘操’說對啊,我怎么把這碴兒給忘了,當即點頭:“此意甚好,子修可為吾致意孔渠。”你去跟楊沛打個招呼吧。完了還不忘教導兒子:“此即為政之權也,不可不慎。”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