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琬盯著他:“你把剛才的話,再說一遍。”
寧大乙忙又說了一遍。然后又像只烏賊一樣軟軟地趴在書案上,幽怨地說道:“你這么想認識他,那我要是介紹你們認識,你能不能對我好點兒?”
“丟出去!”
錢壯抓起他衣領,就準備從推開的窗戶口丟下去。
也不看看誰的地盤?敢跟他們姑娘討價還價,真是嫌命長了!
寧大乙見過錢壯幾次,一直以為他就是普通的伙計,哪里知道他居然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自己少說也有一百幾十斤,被他單手一提就舉過了頭頂,這還不夠嚇死人嘛!當下頓時如殺豬般慘叫起來:“放下我放下我!我答應幫你介紹就是了!”
錢壯將他丟到地上。棒瘡未愈的屁股受了撞擊,又是疼得他哭爹喊娘起來。
到如今眼目下,他算是真的領教到謝琬的手段了!明明是個乳臭未干的孩子,偏偏無賴起來個比地痞還地痞,卑鄙起來比流氓還流氓,兇狠起來比惡霸還惡霸!明明一副蛇蝎心腸,又偏偏平日里還一副大家閨秀的樣子,也不知哄了多少人上當!
可他嘴上還真不敢說。
“等我傷好了,我帶你去滄州就是!不過,你得立刻把那牌子給我摘了,一刻也不能拖!”
他揉著屁股,呲牙咧嘴地說道。
“牌子我可以馬上摘,不過,我只能等你十天。”謝琬撐在書案上揚起唇,“十天之后我必須見到漕幫的分舵主,跟他達成雇傭船只的協議。這之前你要是給我跑路了,那你就等著被你老子掃地出門。還有這件事要是從你嘴里走露風聲出去,我也有的是法子治你。”
“我知怕了!我知怕了!”
寧大乙連忙打地上爬起來,低頭拱手作揖。
十日之后的大清早,謝琬才到鋪子,倒是見著寧大乙果然已經在這里等著了。
謝琬一面上樓梯一面說:“錢壯和羅矩跟你一道去,記住我的話,只能成功不能失敗。”
寧大乙拍胸脯道:“姑娘莫以為我寧某成天跟那幫地痞流氓呆在一塊就什么也干不成,告訴您,這碼頭上的事,還就得我這種上不得臺面的人才能跑得通!姑娘就在家里且等著我們的消息吧!”
謝琬冷笑著,卻并沒有反駁他。
在乍聽到他說認識碼頭上的人之初,她就有種靈臺清明之感,碼頭本就是三教九流匯聚之地,而寧大乙就是本地這些地痞流氓的頭子,漕幫的人在四處走動的多,每到一處地方必得跟當地地頭蛇打好關系。他說他若認識漕幫里的分舵主,其實并不讓人太過意外。
如果找常五那樣的人去層層滲入漕幫里頭,的確還不如直接經由寧大乙下手。只不過之前因為對寧家人并無好感,以至她從來沒想到從寧大乙身上下手。
不過如果早想得到的話,她也找不到請他幫忙的契機,一來他們是兩路人,二來她并不想此事聲張出去,如今陰差陽錯倒是不費吹灰之力地讓他自覺幫了忙,——且不管此去成敗如何,到底也多了份可能。
可見,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這話還是很有些道理的。
有時候有些事,你想破腦袋也沒有辦法,但偏偏有時候又得來全不費工夫。
她這里忙著碼頭的事,沒空理會王氏,因著寧家成了鄰近幾縣的大笑話,王氏這些日子過得卻并不輕松。
謝啟功不在的時候她找來謝宏問道:“三丫頭那里可曾有什么動靜不曾?”
謝宏頓了下,說道:“兒子可沒盯著這頭。她那里有沒有動靜,太太不是比我清楚么?”
王氏嘆了聲氣,不說話了。
她要是清楚又何曾需要找他來問?也不知道那丫頭究竟是副什么樣的心肝,這么的年紀做事竟然滴水不漏,不要說她派過去的那些丫鬟婆子到如今也沒撈到點什么有用的消息,就說眼下寧大乙這事,按說換成她自己,不被嚇破膽也要被嚇得收斂些,她倒好,反而高調地把這事弄得天下皆知了!
這寧大乙那里是不露出破綻來才好,要是露出破綻,謝琬還不定怎么報復她。
想到這里她又覺得有些窩囊,她在謝府呼風喚雨了幾十年,如今怎么倒是忌諱個毛丫頭來了?
心里不甘歸不甘,到底也知道她幾分手段,不敢掉以輕心,所以接下來這些日子倒是消停了些,并不敢再謀劃什么心思了。
正好這日任府來信,說是隔日任雋便會連同行李一齊到府,謝宏夫婦與謝棋聞訊便沖到正院里請示該收拾哪座院子,按他們的意思就該直接搬進棲風院住才好,如此才有利于讓他與謝棋培養情分。
王氏琢磨了片刻,說道:“如此也太打眼了。任夫人原先還不同意,就是怕再惹出上回的事來。這回是我費了老大力氣才跟任府說通的,若是讓她知道,咱們的心思可就都掩不住了。來日方長,讓棋姐兒機靈些吧。”
于是,便指了原先丹香院后來的碧香院,讓他們速去收拾。
碧香院離棲風院不過一道中庭的距離,跟直接住進棲風院其實區別不大。
不過距離頤風院也挺近,中間只隔了座倒座。但是因為頤風院后面幾個小偏院都空著,如此又顯得更遠了些。
謝琬從鋪子回府的時候,任雋就正在靠近頤風院這邊的院門口,吩咐小廝們曬書。
“三妹妹回來了。”他禮貌地沖謝琬點頭。
自從上回打擊過他一回之后,中間隔著的這兩年,謝琬像是世間又沒了這個人,如今再見他,就覺得有些恍惚之感。
而他給她的感覺,因著上回那事,也跟當初有了些偏差,如今他舉手投足間已經依稀有幾分少年男子的青澀,而除此之外,似乎又隱約還有幾分別的東西,卻是令謝琬一時未明的東西。
這些綜合起來,使得謝琬越發不想與他走得太近。
每次見到謝琬,任雋都像府里的哥兒們一樣適可而止地寒暄著。既不像任黛說的那樣因為惦記著她的那句話而記恨的樣子,也不像那時候當著所有人面說“三妹妹相信我”對她異于常人的樣子。
這樣,便使得謝琬感到松了口氣。
不管是誰,都不會希望身邊有個人時時地給自己帶來無言的壓力吧?
她也簡短地說了聲:“任三哥好。”然后回了屋。
哪知道才進屋喝了口吳媽媽端來的蓮子湯,任雋就進來了。
也不說話,默不作聲在她右側坐了半日,忽然難掩憂心地道:“我聽說你前些日子把寧家二少爺狠治了一頓的事了,那家人都不是好惹的,那寧大乙更是地痞流氓的頭頭,在我們南源都是有名的,你這樣得罪他,不怕再招來禍事么?”
寧大乙再狠,那也沒有她狠。經過這一次,他要是還敢再耍花槍,那他也算是有能耐了。而且,他若真的不服,又怎么會乖乖領著錢壯羅矩去滄州?她可不信有錢壯在,她的人還會有什么安全之虞。
但是出于禮貌,謝琬說道:“寧大乙先得罪我在先,我若不治治他,豈非助長了歪風邪氣?”
任雋道:“可是,你終歸是個女孩子。”
因為是女孩子,所以凡事不能不留余地,不能強出頭,更不能時常地被眾人口耳相傳。人們雖然不見得都見過謝琬本人,可是經由這件事,她的名聲是傳開了。在百姓堆里,她是伸張正義不畏邪惡的好女子,可是在這些所謂的世家大族眼里,她這樣做,未免太張揚了些。
清流士子最重家聲,身為翰林編修的謝榮如何能有個這樣的侄女。
關于這件事,謝啟功已經指責過她一回。
而曾密升了南城正指揮使,任雋自己也已考中廩生,任家如今像謝家一樣,更加地在乎起名聲來。
謝琬自己也看重女孩家名聲,畢竟,沒有哪個本來出身就好的女孩子,不希望一輩子都被稱贊著。可是,當她選擇了要強大二房的這條道路以來,她想再做個低調而溫婉的女子是注定不可能了。
她手腕必須強硬,才能治得住寧大乙。她目光必須長遠,才能收服得了趙貞。她心思必須縝密,才能打動得了靳永。如果她是個嚴格尊遁著閨范的尋常閨秀,那這些人都不可能為她所用,她也打不開今日這樣的局面。
她只要她所要的,不為名聲所累。
但是這些話,犯不著跟無關的人解釋。
“任三哥說的不無道理。”
謝琬沖他微笑點頭,她目光澄靜,笑容安然,從面上,絲毫看不出她有治得一個地痞流氓俯首帖耳的本事。
任雋看見這樣的她,以為她聽了進去,也愉快地微笑了。
謝琬道:“任三哥今兒不去棲風院找棋姐兒么?”
“哦,她剛剛去上房陪太太抹骨牌了。”任雋道。轉而又解釋:“我可沒有去找過她,都是她找我。”
謝琬笑而不語。
任雋來府的這三日,謝琬路遇他六回,就有五回看見他與謝棋在一起。
謝棋經過這兩年的修煉,已經能把心思掩藏得很好了,這不但令府里人刮目相看,也令任雋感到吃驚不已。由此帶來的結果是,他如今并不為著當初的事對謝棋耿耿于懷——當然,這也有可能是因為他本身就是個不記恨的人,畢竟他對于謝琬的話也是這么一副往事不提的樣子。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