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弋兩頰更加紅起來,一顆心也咚咚開始打鼓。
原來季氏竟是什么都知道,不過是跟她裝糊涂罷了。
想到這里又不由更加無地自容,看季氏這意思,倒像是看不上魯振謙似的,又不由浮起一絲憂愁,原本就從魯振謙那里得不到幫助,假如季氏再一反對,她都不知道要怎么辦才好了。
“奶奶,早飯備好了。”金穗進來傳話。
季氏回頭看了眼沈弋,道:“走吧。”
弄得她連糾結也糾結不下去了。
凈水庵這樁失火案在街頭被熱議了幾日過后,終于漸漸平靜下來。緊接著有關東遼的戰局,以及五城營總指揮使的任命又開始被人們津津樂道著。京師就是這樣,因著挨近權力核心,隔三差五就有新的話題。
皇后靜養了這幾日,終于在這日也出宮到了永福宮謁見太后。每日里皆需要從旁侍奉湯藥的鄭王得以恢復早晚定省,也終于可以把心思轉回到學業上。
這日一早從鐘粹宮出來,便就繞到了乾清宮給皇帝請安。皇帝早朝未完,等了片刻,見著沈觀裕爺子以及許敬芳還有一眾文臣簇擁著皇帝緩步而來,鄭王便就俯首躬身立到了門下,斂息恭迎。
皇帝停步道:“皇兒何以在此?”
鄭王道:“母后近日鳳體大安,兒臣準備回端敬殿,特來向父皇稟告一聲。”
皇帝面上浮出絲柔和,揚手道:“進殿說話罷。”
一行人進了殿,皇帝先與眾大臣議了幾句遼王之國的事,后又議到太仆寺押送馬匹的事情,見鄭王還未走,便就道:“你可還有事?”
鄭王從身后內侍手上拿過幾本書來,俯身道:“兒臣這幾日因在鐘粹宮奉藥,功課已落下許多,先生雖已點撥鼓勵,然有些地方仍是未曾領會得透徹。兒臣曾得沈大人指點過幾回,對大人的諄諄善誘印象十分深刻,因此想跟父皇請求,耽誤沈大人片刻功夫。”
沈宓迅速抬眼往沈觀裕望去,沈觀裕神色自若,并無波瀾。
上次沈觀裕進過鐘粹宮之后皇后便就告病,這之后也沒有再尋過沈觀裕,眼下鄭王此舉,不免就添了幾絲意味。
皇帝自然未曾察覺,上次與沈觀裕議過鄭王的授業之師,便已經在翰林院挑了兩名學士任其侍讀侍講,但鄭王求知心切,也不失為一件好事。想想遼王之國這事與都察院關系并不大,皇帝便就道:“那就勞煩沈愛卿移步端敬殿罷。”
沈觀裕揖首稱了聲是,便就與鄭王步出了殿來。
沈宓直到他們消失在殿門外才收回目光。
這邊廂,沈觀裕步態悠然地隨著鄭王到了端敬殿前。
才進了中殿,還沒等拐彎入正殿,鐘粹宮的太監高茴便就躬身走過來:“沈大人這邊請。”
沈觀裕也稍稍停步,便就隨之入了皇后所在的偏殿。
數日不見,皇后顯得清減了些,聽見太監稟報,站在窗前的她便就回轉身來,望著珠簾外的沈觀裕,以清冷的聲音說道:“沈大人如今越發硬氣了,見了本宮也不曾下拜行禮,你這是要跟我作對到底的意思么?”
沈觀裕垂首:“皇后若是這么想,那老臣可就太冤枉了。老臣到此乃是奉旨替鄭王授業解惑,并非為了見皇后,也并不曾見到皇后,眼下皇后讓老臣下拜,是想讓大伙知道您私下與外臣會面么?”
此話實在強辭奪理。但皇后即使知道他乃有意冒犯,咬了咬牙關,卻也沒曾說什么。
她依舊望著窗外,說道:“今日找你來,是為問五城營之事。劉儼被你們殺死了,你準備怎么替本宮將五城營拿回來?”她回頭射過來一道毒光,一字一頓道:“你莫告訴我,你從來沒想過五城營這件事。”
沈觀裕望著地下,“此事尚在籌劃,近日朝廷忙于各方要事,皇上也還未正式提及,皇后若是仍然信賴沈某,大可在宮中等侯消息。以皇后的尊貴,時常這般紓尊降貴面見老臣,這宮中人多眼雜,倘若讓有心人瞧了去,對皇后卻是不好。”
皇后咬牙望了望他,胸脯急速起伏了幾下,拂袖道:“這層本宮自有分數!你只管將五城營給我奪回來便是!”
“皇后之命,老臣焉敢不從?”
沈觀裕深揖著,看上去實在謙恭得很。
皇后深呼吸了一口氣,大步朝外走去。
到了門檻邊,見著鄭王躬著腰立在那里,又不由凝眉深深看了他兩眼,才又抬步出門。
聚在門口的宮人呼啦啦離去一半,沈觀裕走到殿中,鄭王也直起了身子來。
他抬眼望了門外半晌,忽然轉回身來跨過門檻,然后停步在他跟前。
沈觀裕只好垂首,以謙恭之態,交疊著雙手攏于腹前。
鄭王手一揚,旁側于英便就帶著眾內侍退了下去。他目光灼灼望著沈觀裕:“先生行事莫測高深,小王自愧不如,有件事可否請先生指點一二?”
沈觀裕點頭:“王爺請講。”
鄭王側身望著門外的石獅,說道:“劉儼屢行不義,凈水庵一案甚至直接傷到了先生府上的女眷,小王深知先生氣憤委屈,先生如何報復劉儼都屬應當。
“可是劉儼畢竟是母后的親弟弟,他手上掌著整個五城兵馬司,他這一死,五城兵馬司便就白白交了出去,先生就是不參與,任憑父皇處置,小王倒也還想得通。可先生不但參與其中,而且還以言語相逼,難道先生心中只有家恨,而忘了你答應我之事了嗎?
沈觀裕不慌不忙,凝神片刻,他拱手道:“下官先只問王爺一句,王爺是想像楚王那般擁有自己的人脈勢力,還是想來日做個傀儡?”
鄭王凝眉打量他,“先生此話何意?”
沈觀裕抻直身子,直起腰來:“劉儼手掌著五城兵馬司,的確是對王爺有利。可是王爺可曾想過,劉儼手上的權力再大,他身邊依附的能人越多,那終歸都是皇后的勢力。難道王爺覺得,這些勢力將來真的有可能會成為王爺您的勢力么?”
鄭王負手立在門下,不知是因為背光還是別的原因,面色竟有些忽明忽暗。靜立片刻,他說道:“可是縱使先生所言有理,你這么做,同樣對我也沒有好處。”
沈觀裕揚揚唇角,接著說道:“劉儼犯下這么大的罪,即便是這次不治他,他也落不著什么好處。顧家的行事風格可不像我沈家,他們是從刀光劍影里出來的,圖的是快意恩仇。劉儼從五城兵馬司的位置上滾下來是遲早的事。
“這固然可以說是個重大打擊,但細想之下,對王爺來說卻是個極妙的契機。”
鄭王略頓,伸手道:“愿聞其詳。”
沈觀裕道:“如今王爺身邊的所有人脈幾乎全部來自皇后,這對王爺來說十分不利,王爺若沒有自己的人脈,請恕下官直言,來日就算拿到了太子之位,王爺也是個傀儡。這次劉儼倒臺雖讓楚王占了便宜,但若操作得當,王爺也可將皇后失去的這股力量轉化為自己的力量。”
鄭王深深看了他半刻,說道:“可是這樣做,對母后豈非不公?”
沈觀裕俯首:“來日坐江山的是王爺,除非王爺認同皇后垂簾聽政,否則政治場上,哪來那么多公平可講?下官擁護的是王爺,是大周未來的國君,而非未來的太后,打倒安寧侯對王爺來說有利,下官又何須瞻前顧后?”
門廊下靜下來。
鄭王面色由先前的冷凝,不覺已恢復了溫度。
凝視了沈觀裕片刻,他說道:“這么說來,先生當初執意請求斬殺安寧侯,乃是為了小王?”他瞇起雙眼:“先生乃是母后器重的能人,你與母后結義在先,你若是背著她叛向我,那么須知先生這樣的人,小王也不敢用。”
沈觀裕捋著須,一派淡然:“王爺用到了‘叛’字,怎么,在王爺心里,難道您跟皇后不是一路人?不是母子?下官可從來沒這么想過。下官就是當著皇上的面,也可以拍著胸脯說不論何時忠于的也都是未來的君主而非太后。
“下官只不過是在替王爺的未來掃清障礙,莫非作為結義的這一方,我如此這般也有錯不成?倘若王爺執意認為下官乃是有什么別的愚弄王爺的想法,亦可當下官沒說這句話。我要殺劉儼,就是為了替我老沈家,替下官的子孫出這口氣!”
他不說末尾這句倒罷,一說這話,鄭王目光卻是又閃爍起來了。
沈觀裕負手傲立,渾然不懼的模樣。
如此靜了片刻,鄭王忽然一揚眉,含笑道:“先生鐵骨錚錚,忠肝義膽,真真讓人欽佩。”說罷沉吟了下,又微傾著身子微笑伸手:“座上請。”
隨著他這話,于英等人皆走出來,躬著身子在前引路,頃刻消失著的內侍們又皆回到了原先位置,一時搬座的搬座,斟茶的斟茶,個個行動輕快而麻利。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