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卿瑛出城的時候誰也沒讓送,她說:“雖然不是去什么好地方,卻也落魄不到哪里去,你們一來,我反倒有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返的悲涼感。都哥忙各的去吧。”
辭別京畿,錢卿瑛跟著衙差一路南行,他們計劃向東南方繞道廊坊,沿著琉璃河南下、然后從松林鎮直接進入徐水縣衙,青蘿騎馬來到錢卿瑛身邊,她頭戴漢陽笠,垂落的面紗給風吹得汩汩而動。
“格格您瞧!”她指著不遠處一片銀白:“那是不是正白旗的人馬?”
錢卿瑛隨著她的手指方向看去,果見艷陽下銀白色方陣齊整排列,領頭的年輕小將身姿挺拔,穿著一身莊重無比的銀色甲胄,外罩暗紅色披風。甲胄擦得銀亮刺眼,那件披風和他的獵犬頭盔是他全身上下惟一的裝飾。
那人就這樣帶著他的軍隊在到百米開外的山坡上佇立了一會兒,再看他身后的銀甲士兵排列整齊,宛如天穹下的一堵白墻。
他們從頭也沒來互相打招呼,只是搖搖相望,而后那人馬鞭一揚,雪色的戰馬一聲嘶鳴,帶著他的士兵向著夕陽西羅的地方奔馳而去。
“格格……”
錢卿瑛垂眸道:“走吧,我們有我們自己的路要走。”
那人是誰她們都知道,卻誰也沒說,時光像是一張大嘴追在人身后撕咬,總以為自己能逃過,卻又那樣無望的落入槲中,錢卿瑛的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一樣,無法喘息。
一路塵煙,人馬不歇的狂奔,領路的差役策著馬。在安靜的田野里穿來穿去,最后停在了一個半舊的農舍前。
雖是農舍,其實卻是皇莊,只不過年久失修破敗了,看守的兵勇卻是一點不少的。
開門來的兵痞子大老遠的就罵罵咧咧,一見來的是官衙中人,忙換了笑臉:“大哥可是帶了上峰的定案文書來?怎沒事先派人來說一聲呢?貝勒爺小的們都好吃好喝的供著,小的這就去給姑娘官爺通報。”
那差役道:“不用了,今日只是奉了上諭送人來伺候貝勒爺,事兒還沒定呢!”
那開門的偷著看了錢卿瑛和青蘿一眼。見兩人衣容素淡,卻年輕貌美,暗暗撇了撇嘴。也不知道是在嘀咕什么,卻也不敢造次,看了文書只把人往院子里讓。
錢卿瑛對青蘿使了個顏色,青蘿就分別給帶路的和那個開門的都塞了銀角子,不多。但她會給的頻繁,好處一點一點的給要比一股腦的給容易讓人記住。
莊子雖破,倒是挺大,里里外外有兩進院落,前院包括正房和兩排廂房,養著雞鴨鵝。青瓦素墻,錢卿瑛在前院沒看見人,拐角的木門又立著兩個守衛。
“格格這邊走。貝勒爺在后院養著呢。”因為使了銀子。說話也有點客氣的意思了。
錢卿瑛在門口輕扣門扉。
“誰啊?來了。”應聲的是男子低沉的聲音,他輕輕拉開門閂,抬起頭來兩個人四目交接,都怔住了。
“爺……我來了……”錢卿瑛笑笑,眼前的人胡子拉碴、眼眶深陷、面容消瘦、嘴唇發烏。
“你……怎么來了?”禛側過身避過錢卿瑛伸出的手。“身上臟,你別碰。”
“沒關系。我今后就住下來了。要臟一起臟。”錢卿瑛不由分說的握住禛的手,扭過臉來一笑。
“你……”
“爺別問東問西問了,妾身騎馬騎了一路,兩腿都在發抖呢,您就讓我先坐會兒歇歇吧。”錢卿瑛環顧了四周一圈,后院的空地上還有許多篾子簸籮,有的已經完工,有的才編到一半。說是看管拘禁皇子,看著跟勞改差不多,等罪名定下來,下頭的人更會落井下石。
后院的大房被修成了谷倉和雜物房,禛將就著住在這里,境況自然好不了,恐怕被定了罪名的十三阿哥祥情況更糟。
禛領著錢卿瑛進屋,隨意把東西推到了一邊,揀出一個木墩子來,用袖子隨意拂了拂:“你坐,我去給你倒茶。小高子到后頭劈柴去了,白日里我們要做些活計,飯菜也要自己做,做的味道不好。頭幾次飯做還是夾生的。”
錢卿瑛看著忙碌的禛,心里酸澀到了極點,一手握住禛的袖子,搖頭道:“不用了,妾身路上喝過水了,不渴。爺坐下歇歇吧。晚飯妾身來做,不過要讓小高子幫著燒火,那灶妾身不會燒。”
禛撫摸一下錢卿瑛柔順的頭發,明亮的眼睛黯淡下來,口氣淡淡:“你做什么要來呢?我其實有想過你會來,可是你要不是沒辦法救我出去,是不用走到這步的。”
錢卿瑛笑笑,把帶來的包裹打開來,分別收拾出禛的秋衣和冬衣,又遞了一雙天青緞雙面油皮皂靴給禛:“妾身不來又能上哪去呢。其實事情沒那么糟。只是妾身不能再等了,有些事想來皇上要的就是讓步,皇上想怎么樣,妾身都遵從照做了,過些時日,皇上大概會開恩吧。”
禛上前來挨著她坐下,嘆道:“這些日子我吃不下也睡不著,每日在懊惱和焦慮中煎熬,就是做粗活也不能讓我的腦子平靜下來,期盼真是世上最可怕的情緒。你來了,我突然間覺得一輩子過這樣的日子好像也不是很難熬了。等你老的走不動了,我來背你。”
錢卿瑛垂頭故作輕松:“好啊,你說話要算話,到時候別嫌我胖,別嫌我重。”
禛失笑:“你現在輕的跟片羽毛一樣,難不成體重還會隨著年紀的增加節節攀升不成。”
錢卿瑛瞪了如煙似霧的一雙美目,強辯道:“老了發福嘛,也不是不可能的。”
禛摟著錢卿瑛,輕輕搖晃著:“那就算你變成一座山,爺也到哪都扛著你。”
晚飯的時候,錢卿瑛套了圍裙去做飯,發現廚房里除了點糙米,就是幾棵黃不拉幾的青菜,一點油都沒有,想了想,還是花銀子去疏通看門的守衛,換了只前院養的鵝來。讓小高子幫忙開膛破肚除毛,燒了只鹵鵝。
禛和小高子數月未食肉味,一只十幾斤重的草鵝,兩人三下兩下就分完了。沒有權利,從小仆婢成群、錦衣玉食的皇子一旦淪為階下囚,自云端跌落塵埃的苦楚,又怎能為外人道。
錢卿瑛忍下眼淚,又拉著青蘿去廚房燒水,等水燒好,對禛指了指他的對面。那是一棵樹冠巨大的老槐樹。走過去,將盆放在樹下的長條木凳上:“妾給爺洗頭吧。”
“好。”
青蘿將水倒好,錢卿瑛開始為禛洗頭,又輕聲的問:“爺,這水溫怎么樣?”
“還可以。”
禛的火氣在遇到水之后,漸漸平息了。
錢卿瑛為禛淋著水,忽然她停住了手。
“怎么了?”禛眼睛里都是水,頭也沒有抬問。
沒有聲音回答禛,又繼續往他頭上淋水。
“我是不是多出很多白頭發了?”忽然,禛伸出一只手去抓錢卿瑛的衣角。
“沒有。”錢卿瑛低聲道,怕他不信又強調了一句“真的。”
“定然是了,你莫騙我。”
“別動,就快好了。”錢卿瑛輕拍了他一記,小聲說“仔細耳朵里進了水出不來。”
禛洗好了之后,他一言不發的,看錢卿瑛輕輕擰他的頭發,錢卿瑛躲過他的目光,轉身去準備換洗的衣物。
窗外的夕陽碎金點點,落在錢卿瑛的腳上,錢卿瑛盯著那一點點的明亮,心酸的厲害。
如果禛折戟于此,她的人生似乎就定下了,沒有宏圖大展,卻平安和樂。
如果禛終歸是困不住的,女人見的戰爭亦是成王敗寇,那么她的未來恐怕連躲在這樣安靜破敗的院落度日,都會是奢望。當下的相處越平和溫暖,相忘于江湖的時候就越疼痛。
雖然離別有小半年,因為環境太艱難的緣故,兩個人都沒有親熱的心思。
洗完澡,禛在昏黃的油燈下看書,錢卿瑛在收拾屋子和床鋪。
“害不害怕?”禛真的很喜歡看書,或許是需要精神慰藉,那幾卷僅有的漢書都被他翻成了毛邊。
錢卿瑛幫他整理著書桌,說:“是啊。不過和爺害怕的事不一樣。能這樣妾身反而覺得很安心幸福。”
禛沖錢卿瑛招招手,說:“過來。”
錢卿瑛放下手上的東西,繞過那要在桌腳墊上瓦片才能的木桌,走到他面前。
禛一下子抱起她,靠在炕上放下來,把錢卿瑛在自己的腿上。錢卿瑛掙扎起來,我不喜歡這個姿勢,這讓錢卿瑛覺得很有壓迫感。
“不喜歡?”禛不動聲色的問,手并沒有放松。黑色的眼睛盯著錢卿瑛。
“有點熱。”錢卿瑛別過臉的嘟囔了一句。
禛扳正了錢卿瑛的臉,不說話只是這樣看著她。
“好嘛,妾身覺得很煩很亂。”
禛把錢卿瑛摟在懷里問:“現在呢?”他的心口好象有一團火,很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