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大早,小高子和青蘿都裝作沒事發生的樣子,照舊劈柴燒水燒飯。
然后小高子就拿著銀子先到管事老爹那換了點酒肉,然后拎到門口的守兵跟前套近乎。
以前這里是糧倉,守糧倉是最有油水的崗位之一,他們來這當兵為的就是吃好喝好,平日里按部就班輪番上崗揩油,今天一袋面明日一包米的往家里扛,胃口早就被養刁了。
酒剛一入口,守兵便不由撇唇道:“兌了水的燒刀子,這么爛的酒你也拿得出手?打發叫花子呢?!”
“對不住了兵爺,您老也知道我們的狀況,根本出不去嘛,有心好酒好菜的供著哥幾位也沒處去弄是不是?可我們的心是誠的,這點小意思,幾位拿去喝茶。”
另外一個守兵好像酒量不好,有些喝多了,顛了顛銀袋子,大著舌頭問:“你想讓咱們哥倆辦什么事?”
“我們格格想學編柳條籃,兩位兵爺也知道,成日無所事事會憋出病來的,所以就想請兵爺雇外面的人給我們家格格捎些嫩柳條來,每天都要,一天五十來斤。”
兩個守衛互相對視一眼,嬉笑道:“這有什么難的,隨地可見的賤物,那些半大的孩子就能做,不過……”
“兵爺放心,過些天外頭的人再給咱家格格捎信來的時候,銀子少不了幾位的。”小高子連忙賠笑。
“那就沒問題了,什么時候開始要,包在咱們哥幾個身上了。”守兵大力的拍了拍小高子的背,好像刻意要把他的骨架子拍散一樣。
小高子呲牙咧嘴的千恩萬謝,他前腳剛走,那兩個守兵就嘲笑道:“下身挨了一刀的家伙,聲音不男不女不說。連骨頭也變得跟娘們一樣酥軟了。”
“哈哈,誰說不是呢!不過歸根結底都是同人不同命,禍福由天定。沒見里面那位主子爺嘛,都落到這幅田地,還有這么漂亮的小娘哭著喊著帶了銀子來守著他,這艷福可不是誰都能有的。”
“這群王八蛋,總有一天回過頭來收拾你們……”小高子半道折回想補上幾句,剛好聽見了全部的交談,不由暗中惱恨。
“格格!這里這么臟這么亂,熬藥的事就交給我們下人好了。您出去吧!貝勒爺還需要您照顧呢。”青蘿抱著新剝出的柳樹皮著急地勸道,小高子也連連附和道說:“是啊!格格,這里就交給我們好了。貝勒爺一刻都不能離開您呢。”
“不管怎么說,這偏方要多大的劑量,我自己也不知道,柳樹皮雖然能止痛退燒,卻最傷胃。我要親自看著,估摸著放才可以!小高子你去屋里照顧爺,青蘿在這陪我就好了,這些日子辛苦你們了。”沒理會兩人的勸說,錢卿瑛堅決自己熬藥。
新鮮樹皮熬煮的濃汁,柳樹中合有制造阿斯匹林的主要成分。因此埃及人可以說早在公元前兩千年便已“發明”并使用阿斯匹林了,這種藥用來治療高燒與各種疼痛十分有效。希波克拉底(古希臘的醫生)曾經記載過“從柳樹桿提煉出來的苦味道的藥粉,可以用來止痛。減輕發燒(解熱)”。
加柳樹皮,撈出渣滓,再加新的,再撈出,辛苦折騰了半天。錢卿瑛才忐忑地端著藥碗再次踏入了禛養病的房間。
“格格,這?”小高子看著那碗散發著濃重酸氣的藥汁猶疑道。
錢卿瑛看著禛恍惚了一下。那張蠟黃的臉照應著忽明忽暗的火光毫無生氣,錢卿瑛望了望小高子,又立即低下眼去看手里的藥:“不知道什么時候能起效,胃傷了能將養回來,命沒了就什么都完了。”
琉黑的眼好似被煙氣所迷蒙,細密的波光漾起,好像一種脆弱。
“那,就聽格格的吧,即使在外面,傷寒也不是說好就能好的。”小高子一時語塞,攥著濕布的手不由細微地顫抖著,想了想還是端過藥碗自己先嘗了嘗。
禛喝了藥,不知道是不是濃度過大的緣故,高燒是馬上退下來了,神識昏迷中卻開始不斷的嘔吐反胃,躺在床上翻卷打滾一刻不得安寧。
“爺,你一定要振作,你是蛟龍啊,怎么能就這么被困在這小水溝里……”
猛然襲來的淚意幾乎沖出了雙眼,錢卿瑛緊閉著眼,極力壓抑著,最后還是哭了出聲來。
因為怕他磕傷了頭,后面幾日只能在床上拼命的抱住禛,沒日沒夜的守著。
與此同時的京城,經過投票推舉皇太子的事,朝臣和宗室的態度對太子也不那么忠心了。最顯眼的新勢力是老八,大家都越來越鮮明的傾向于八貝勒,事關社稷帝統,于是有關禩的事,芒刺在背的康熙只能翻舊賬從嚴處理。
直郡王禵提過的張明德自然也被列為拷問對象,與馬齊的事不同,單就這件事來說的要數八貝勒禩無辜,張明德對禩來說也許就如同一個獻藝耍寶的丑角,以禩的智慧和他的出身而言想來不會盡信,頂多是對自己有了某種精神層面的肯定和暗示,起碼到錢卿瑛離京時為止,他的言行舉止沒有半分張揚跋扈,反而更為謹慎。
康熙重挫完大阿哥禵后又打壓貶斥八阿哥禩,事情發展下去,唯一能夠得到好處的是會是廢太子礽。十三阿哥祥獲罪的原因沒有言明事關太子,至于禛被圈也有些牽連打悶棍的感覺,太子二立未必會在自己腳跟未穩的狀況下,想起兩個元氣大傷幫不上什么忙的難兄難弟。
過了四五日,禛傷寒的各種癥狀基本消失了,人卻始終醒不過來,錢卿瑛想他這種大概就是意識層面的逃避了,于是開始在他耳邊不停的說京城發生的近況。
一日半夜,錢卿瑛開始打盹,小高子轉身離開時候,聽見身后傳來了迷迷糊糊的聲音,一直躺在病床上毫無聲息的禛卻突然發出一聲微弱的呻吟:“渴,水……我要喝水。”
“主子,主子您醒了,您醒了。”接著又去叫錢卿瑛,“格格,主子他醒了!”
錢卿瑛揉了揉眼急忙去查看禛的狀況,小高子這才轉身去倒茶。
“爺,您感覺怎么樣,除了想喝水,有沒有覺得餓想吃東西?”
禛恍恍惚惚的睜開眼就這小高子的手喝了一整杯溫水,沙啞的出聲:“我病了多久了,全身都好疼,想被車子碾過一樣。”
“爺得了要命的傷寒,昏迷了八天,嚇死我們了,小高子還特意為爺嘗藥呢。”錢卿瑛扶著禛坐起來,幾乎喜極而泣。
小高子沒想到錢卿瑛會說這個,有些不好意思的撓撓頭:“這些都是奴才應該做的,主子好咱們才又指望。格格日夜守著您,都瘦了幾圈了。”
“你們都辛苦了,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只是現在……”禛扯了扯嘴角,滿是苦澀。
“爺,京里傳來消息說……”錢卿瑛希望禛放寬心,于是急切的想和他說京城政局變動。
“先別說,你也累了,看看眼窩都陷進去了,人也瘦了幾圈。京城的事和我沒什么關系了……”禛本是一臉不在乎的笑著說的,然而錢卿瑛洞悉世事的看著他,那一瞬的波光,瀲滟而溫軟,柔軟的帶走了他的哀傷,他的心痛,一切都似融化在她的眼波間,竟想從此沉淪。
“可老天畢竟待我不薄,把你給了我……”禛看得入神,不自覺地說出了心里的話。猛一驚醒,覺得自己太過軟弱,打住了話頭轉而道,“不說我了,說說你吧。你給我吃了什么藥,靈驗是靈驗,但我現在嘴里都酸酸臭臭的,胃也不舒服。”
“這話說來就復雜了,叫不來大夫,缺醫少藥的,妾身只能用西洋的偏方,就是柳樹皮啦,退燒很靈,就是傷胃。爺以后每天要少食多餐,好好保養,過個幾年就能養回來了。您病了這么久,多喝點水才好。”
錢卿瑛把倒了水的粗碗重又遞給禛,神色倒是神情淡然,仿佛只是說著極尋常的一件事。
禛心里卻一緊,任憑平日心思機敏,一時也不知該說什么,只望著錢卿瑛掩著那一雙眸子的低垂睫毛微微地顫動。
“這樣也好,沒驚動京里吧?”
“妾身知道爺一定會好的,所以暫時沒上報。除了院子里的管事老爹,就是外頭守衛也是不知道爺的病的。這些日子是怎么熬過來的……妾身現在連想都不敢想……看著爺這么痛苦,在生死線上徘徊,日日求拜念經也沒用,妾身好幾次奔出院子想要求救,每次到門前又把腿給收了回來……墻倒眾人推,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吧。”
干柴燒盡,火猛然竄升,爆出畢剝聲響。錢卿瑛說到此處五內如煎,所有的苦痛焦作似真的化成了一把刀子刺進了心口,一腔沸血似要噴薄出來。她以手掩面,用盡全部氣力,將那一腔悲憤強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