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婆子躡手躡腳走進后院時,正看到她在屋子里翻看名冊的身影。
她心里不由得就是一緊,想起自己把進坊腰牌私給王世強的事,背心的汗又開始滲了出來,只怕三郎不在家,大娘子翻臉不認人。
“大娘子,老婆子冤枉——”
她的老寒腿如今也不犯病了,提著裙子就沖到了廊道前,還不等她爬上廊道,小蕊娘的身影不知道從哪里鉆了出來,一把扶住了她,笑嘻嘻地道:
“汪媽媽,大娘子還沒有用午膳呢,這都快晚上掌燈的時分了,您也讓她歇一歇?”
汪婆子下死勁橫了她一眼,知道是故意給她個釘子碰。
但她汪艷芬是誰?
如果不是在大娘子面前,不管誰敢這樣攔她,她早就一巴掌呼上去了,如今對這小蕊娘她卻是心有忌憚。
半年前,季辰龍成年禮后正式分家,三郎不聽她老婆子的苦勸,賭氣搬到了南坊大屋,好在二郎又被大娘子趕到了高麗,沒能趁機討好大娘子,搶了三郎的坊主之位,也讓南坊坊民在沮喪之余都滿心歡喜:
誰不知道,三郎才是大娘子的親弟弟!
她要是讓季辰龍那個陰險小子,把三郎應得的產業奪了去,她老婆子就不姓汪!
只是大娘子,不知怎么回事就領養了這小丫頭回家,不明不白地叫她心里嘀咕。
“大娘子!”
汪婆子一不做二不休,卟嗵一聲就跪到了院子里,倒把季蕊娘嚇了一跳,不等她回過神來,汪婆子就已經嚎喪了起來,用汗巾子抹眼哭道:
“大娘子,三郎他委屈哇!大娘子還沒有出嫁,北坊里的人都已經欺到咱頭上來了!三郎他如今在這坊里哪里還有站腳撈魚的地方?!”
屋里的季青辰瞥她一眼,沒有出聲。
她當然早就明白,李先生無論如何都在她面前處下風的原因——這婆子撒起潑來,那就是沒臉沒皮,花樣百出,讓人防不勝防。
好在廊下季蕊娘如今也算見識過了,不一會兒回過神來,她的眼球兒一轉,脆生生地笑了起來,也不去扶她了,仍是笑嘻嘻地道:
“汪媽媽這是在說什么呢?難不成您把坊牌給了王綱首,是打算讓季三哥早早兒投靠他們四明王家去?將來接你到明州去享清福?”
汪婆子恨不得一口咬碎了這嘴損的臭丫頭,忙著抹淚的右手心里卻是滲了汗,知道是大娘子起了疑心,懷疑她挑撥他們姐弟的情份。
這可是要命的時候。
“三郎這孩子,直叫我老婆子操碎了這顆心!大娘子,二郎身邊的那起子黑心狗崽子們,都巴不得他死在外頭哇!”
她立時翻起了舊帳。
論說,她如今在大娘子面前,未必沒有些微的勞功。
媒婆負責安排南、北坊適婚男女的親事,大娘子定下的死規矩,不論是從母親那一邊算,還是從父親那一邊算,凡是三代之內的血親比如什么堂兄妹,表兄妹,叔叔侄女,嬸嬸侄兒的,統統不許成婚。
至于以往小村子里不識字,沒倫常的糊涂男女們,做出來更多沒管教、沒綱常嘴上說起來都丟了份的事兒,只要落在她汪媒婆眼里,絕不許隨便就做起夫妻來!
就算是父女、母子、親兄弟姐妹搭伙過日子,過了十歲那也絕不許住在一間屋子里!大娘子的唐坊哪里能像扶桑蠻夷一樣,連國主大婚都沒有媒聘,還會不要臉皮地娶了自己的親姐妹!
這樣得罪人的差事兒,她辦起來那是雷厲風行,罵起街來管叫敢和她對著干的人八輩子都在坊里抬不起頭,然而她太清楚,她在大娘子面前,最拿得出手當然還是十年前收留他們三姐弟,養了三郎在家的恩情。
“王世強那又是個什么糊涂東西?他是瞎了眼,老婆子可沒有,老婆子就怕他叫外人給說動了,下手把三郎給害了呀——”
她嚎啕著,自問說的倒也不是假話。
王世強當然就是個有眼無珠的糊糊東西。
在她看來,王大官人三年前悔了和大娘子嘴上婚約,娶了什么大宋官宦家的女兒,那就是沒有成算,少了見識。
但凡大宋官家如何好,能好過大娘子的唐坊?
靠了那十二條河道,每年里上萬次海船的往來,用那什么集裝箱碼頭成堆運出去的八珍齋山寨貨,大娘子表面上簡樸,背地里積攢的金砂、海珠只怕都已經堆成了山。
只論富庶,連平安京城里的扶桑國主都比不上她。
娶了大娘子,唐坊里的金山銀山,東海上的遠洋貿易,不就是他王大官人說了算?
他們王家那個苛待他的嫡母,在大娘子面前又算個什么?四明王家的家主來了這東海上,也要對大娘子客客氣氣,敬茶說話,至于他娶的那位樓氏夫人,出身什么大宋的官宦世家,代代科舉出身,父子、兄弟、師門、戚友遍布朝廷、士林……
她老婆子雖然聽不太明白,她只知道扶桑國里做官的那是一代接一代,血脈世襲的差事,什么科舉不科舉,士林不士林的那是個什么玩意?
但她卻敢說,扶桑國主家的姬君公主就算廣有田莊,都沒唐坊里一個尋常姑娘家能穿綾著羅,插金佩玉,妝盒厚實。
大宋的官宦女兒又能有幾件首飾?
王大官人果然是沒娘教的庶子出生,居然拿什么大宋和唐坊比,實在是太沒有見過世面。
她這些話也不需隱瞞,就在這院子里罵了出來,拼命在季青辰面前討好,忙著把她偷拿坊牌的事情撇清,季青辰自顧自翻著名冊,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倒是廊下的小蕊娘咂舌呆聽著。
她以前也和汪媽媽想的是一樣,這些日子在大娘子身邊呆久了,卻只覺得汪媽媽圖著嘴里痛快,居然忘記了,單是她自已腰下系的那一條嶄新的印藍色大布裙子,到底是怎么得來的?
那裙子上從沒有見過的印花手藝,除了大宋能有,其余東海上的高麗、扶桑,南洋上的海島諸國,什么地方都買不到。
更不要提比這印花布更獨一無二的稀罕東西,隔幾個月就能有宋商從大宋捎過來……
她怎么就能一廂情愿地覺得唐坊是世上第一了呢?
耳聽得汪婆子罵完了王世強,又罵那些要害三郎的“外人”,連季辰龍也罵了進去,小蕊娘便也開了口,笑道:
“汪媽媽在說誰是外人呢?難道是季二哥和李先生他們?這我倒不明白了,季二哥要還是外人,那季媽媽和內庫里各位媽媽,我爹、我娘,季洪大叔,還有我們這些季家的人,倒是真不敢到媽媽面前來站一站了……”
小蕊娘掩嘴笑著,把她的訴苦加誣賴的話頂了回去。
她當然知道,大娘子沒興致聽這些。
汪婆子此時已經偷眼把滿院子仔細瞟了一遍,沒看到大娘子身邊的內庫管事季媽媽,膽子頓時大了起來,再聽得小蕊娘的話,她老臉一酸,一指頭點向她的額頭,心里想的是一巴掌把這鬼丫頭扇出院子里去,嘴上居然還能哭訴,道:
“我的兒,你這小孩子又知道什么?十年前老婆子一個孤鬼兒,帶著你季三哥,背著你團兒、寶兒兩個小哥哥出海捕漁,有一頓沒一頓填飽肚子時,你還不知道在哪里呢?哪里又知道什么人心險惡……”
一聲清脆的擊掌響起,打斷了她的話,接著便是季青辰的輕聲吩咐,道:
“來人。”
正哭著的汪婆子一驚,豎耳聽著,果然聽到瓜棚后的角門里傳來了季媽媽的腳步聲。
她頓時就慌了神,突地也想了起來,季氏貨棧這小院子后面,角門外面本來也有三四間小屋子,專門給大娘子收容的孤身老婦們住。
她怎么就給忘了?以為季媽媽不在?
當初三郎在南九州大殺一場,搶了上萬的人口回來,其中季媽媽這些老婆子按她汪艷芬的意思,一個個都應該趕出唐坊,她要親眼看著她們在坊外孤老無依,自生自滅才能消她心頭之恨,沒料到這些俘虜們卻居然找到機會全都投靠了大娘子,從而保住了性命。
那時,季媽媽就住在這小院后面。
接著,黃七郎的黃氏貨棧也起來了,用大船從金國運了好幾百戶逃水災的漢人工匠進坊,大娘子為了安頓越來越多的人口,便在老街季家小院后面,把幾幢太宰府廢棄的舊館屋子買了下來,建起了內庫作坊,供他們居住。
她怎么一時糊涂,只記得季媽媽做著內庫的管事,卻忘記了這小院子后面也有她的舊居。
她突地跳了起來,一把將印花藍裙子直接撈到了半腰上,露出了下面灰麻麻,屁股上打著補丁舍不得丟的織麻長褲,一溜腳就躲到了稀疏的瓜棚底下。
被迫看到她屁股上紅布補丁的小蕊娘頓時有些目瞪口呆,不由得就伸出雙手,十指叉開胡亂捂住了眼睛,又在指縫間笑嘻嘻地偷看著。
汪婆子顧不上被看了笑話,縮在了絲瓜蔓的斑駁霞影里。